工人階級談應聘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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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反共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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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談應聘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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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獨立工會 寫於 二零二三年

記一次招聘經歷



我是湖南長沙人,也是一條懶狗。一年沒有工作還啃老,結果被家長掃地出門。我不得不開始去尋找工作。



長沙是一個高消費低工資的城市,好像大家都說在這里沒有前途。於是我帶著我的行李,在2月14日情人節這天,登上了前往廣州的火車,希望能夠在那里碰碰運氣,畢竟湖南人都在往廣東跑。



火車貫穿整個湖南,越過南嶺,夜晚中看著窗外飛逝的點點燈光,孤獨的我好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此次列車的行程晚點了一個半小時多,幾乎到了淩晨才抵達廣州火車站。正當我在為市內交通而發愁時,突然驚喜地看到廣州居然有夜班公交車運行,於是我急忙向公交車站走去。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里的公交車上居然還有USB充電口。這讓我如在沙漠中逢甘泉,因為我沒有帶充電寶,而火車上的充電插口老是有人占用。在電量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如此先進的公交車讓我不得不感嘆一線城市國際大都會的人性化。我心情輕松地看著窗外的夜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點“鄉里伢子進城來”的土鱉羞澀感。



我決定在一個叫做上漖的地方下車(廣州的地名真拗口,我還在公交車上反覆查各種地名,免得到時候問別人地點的時候出洋相),因為這里離我的目的地xx工業園站點比較接近。在這里找一個住處睡幾個小時,上午11點就要到那里去面試。



我在長沙的時候,就已經在58同城APP上物色到了這個做機電的企業。我的朋友說,58上面全是中介,在我被資本家剝削以前,我就已經首先被中介剝削一道了。我說我沒有辦法,因為我沒有別的渠道找工作了。找來找去,我感覺這個相對來說比較靠譜,既沒有像時薪27塊錢這樣一看就非常唬人的工資,其余的信息說得也相對比較詳實,廠區的圖片看上去也比較整潔,所以我打算首先來這里試一試。APP上說是19塊錢的時薪,我認為這對於臨時工而言應該是相對靠譜的吧。



睡覺前我反覆確認地點,又反覆確認鬧鐘,想著白天面試介紹自己的時候應該說些“肯吃苦耐勞、服從性好”之類的話(這些話都是從58同城上一些對工人的要求的文本里拿來的)。也許是過於緊張,第二天鬧鐘還沒響我就醒了。要知道之前我可是一個連鬧鐘都叫不起,睡到自然醒的懶狗。



帶上我的行李,亮出羊城通登上公交車,我向xx工業園站點出發了。





與我聯系的是一個叫做“A0王主管137xxxxxxxx”的微信號。上午11點,我按照他的要求到達了指定地點。幾輛大卡車趴在路邊,穿工作服的作業人員隔著園區的柵欄在里邊走動。而繼續往里面走,則發現了有很多人也同樣拿著行李,坐在那里等待。不用說,他們肯定也是來打工的打工人了。與我料想的不同,這里大多數求職者竟然都是年輕人,而不是我設想的那種四五十歲模樣的“典型工人”。遇到這麽多同齡人,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欣喜,因為這意味著可以與未來可能的工友有更多話題可聊。



讓人無端地等待是一種權力,而社會中處處都體現著這樣的權力。將我們的身份證收走,然後我們差不多等了一個半小時之後,主管才把我們召集起來並帶到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開始講工作的情況。



王主管是這麽說的,廠子里要幹的活非常簡單:組裝家電零部件。不需要人去操作機器,只需要盯著電子顯示屏看各項參數正不正常,【偶爾】可能搬運一點東西。說句不好聽的,這些活是個人都能做。工資19塊錢一個小時,這個和58上宣傳的沒差,但是工作是全程站班,每兩個小時休息十分鐘,兩班倒,早8晚8與晚8早8,其中要扣除掉吃午飯或者吃夜宵的45分鐘,也就是說每天計工資的工時最多也就是11.3個。一個月可能休4天,忙的時候就休2天,但對於我們這樣的臨時工而言,休息日沒有工資,也不會有加班費之類的。餐補白班13塊錢一天,晚班則是16塊錢一天,其實也就是差不多補一頓午飯或者晚飯。第一個月要自己往飯卡打錢,之後才會發放餐補。宿舍4-6人間,水電費平攤,生活物品自購。宿舍一樓有洗衣機,但是最好不要洗工衣,怕有什麽皮膚傳染病。除此之外,每周可借支200-300元。



大致交代完這些,王主管問我們:“有什麽問題嗎?如果身體有傷病的,不能久站的,可以出來,我把身份證還給你,這樣對你的健康也好對廠子也好。”



說罷,就稀稀拉拉地出來了幾個人。他們紛紛表示,自己的腰部有傷,或者腿部有傷,不能進行長久的站班,於是就這樣離開了。



“還有什麽問題嗎?”王主管問。



由於我最開始沒有弄明白工時的計算,所以又請教了一下王主管。一提到工時,就一定會涉及到工資,於是一些人也順勢問到了一些關於工資的問題。王主管一一解答,並且還說:“現在19塊錢的工資已經非常不錯了,還有人要二三十塊錢的工資,你出去找找,看找得到不?跟你們講,那種四五百人的小廠子稀稀拉拉地倒了一大片。廠子倒了,工人就出來了,現在是僧多肉少,工人多崗位少。我們昨天面試了500個人,只招了100多個,多的也不要。”



這時,求職者中一位姓賴的老哥也站出來說:“我跑了很多地方,深圳東莞廣州都跑過,東莞那邊的價格最高的也就十五六塊錢。這邊的工資確實還算可以。”



王主管說:“對吧?唉,本來想著疫情放開了經濟就能好一點,沒想到反而更差了。像你們這樣的臨時工年前的工資是21塊,年後就調整到19塊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調回去。”



另外一位姓劉的老哥,操著一口地道的湖南塑料普通話,也對這個工資表示認可。



而見剩下的人都沒有什麽問題,王主管也就帶我們進入工廠里去了。





走在路上,我湊近那位湖南的老哥,問:“你湖南的嗎?”

劉哥說:“是啊。”

我說:“聽你的口音就知道了。我也是湖南的,你湖南哪兒的啊?”

劉哥說:“湖南長沙的。”

我說:“誒?我也是湖南長沙的,那我們是老鄉哈。”

劉哥,湖南長沙人,99年生人。



由於我們在略顯沈悶的隊伍里開始聊天,前面那位比較健談並且經歷豐富的賴哥也過來加入聊天。

賴哥,廣西人,91年生人。



賴哥說:“在家里呆了兩個月,實在沒錢了出來打工,你們也是一樣的嗎?”

我打哈哈地帶過去了,不敢把自己家里蹲一年的事情抖出來。

劉哥說:“彼此彼此。”

賴哥說:“現在找工作真的不好找。我跑了好多地方,80%招人的都是制衣廠,但他們都只收熟手。”

所謂熟手,就是熟練的制衣工,一般都是大媽。據賴哥說,這些大媽比較厲害,有的還非一萬塊錢一個月不幹。



我說:“那沒有辦法,別人有技術。”

劉哥說:“唉,現在找一份錢多又輕松的工作真的難。”

賴哥說:“可以去抖音上當網紅啊。我就特別想去杭州,那邊網紅多,而且也輕松。”

劉哥對此不以為然,說:“網紅又不是想當就能當的。一般這種能出頭的網紅,我看也就10%,剩下的大部分都默默無聞的。”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說:“網紅都是背後的MCN公司包裝出來的,而且你還要口才好,會說,而且也要長得漂亮,不然沒人看。”

賴哥笑笑,說:“確實,網紅90%都是美女。不過當不了網紅,也可以當幕後啊。就像電視劇里的那樣,從基層一步一步做起,做到精英白領的巔峰。”

“那你也得有學問會做策劃,”我說,“不然的話,也就只能在幕後給人搬器材搬材料打雜了。”



但是賴哥仍然憧憬著網紅事業,還是在叨叨絮絮而又有些激昂地說著電視劇里的那種奮鬥劇情,從最開始如何如何的默默無聞,接著努力奮鬥拼搏打拼,然後遇到各種機遇,最後走向成功的人生巔峰,認為這條路也許是階層上升的好機會。



“但是那太遙遠了。”劉哥半笑地說。

賴哥訕訕地笑了笑,奔放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現實,說:“其實我真的不想出來工作,但是實在沒有辦法了,身上也就只剩一兩千塊錢了,必須要出來打工。但是現在的工作又難找,沒有什麽來錢快又輕松的。”



劉哥的視角似乎很宏大,喜歡從宏觀的角度看待問題,說:“中國的人太多了。人多,工作崗位就少。”

“是是,僧多肉少嘛。”我補充道。長沙人就是有這種特點,扯談的時候特別喜歡扯上些國家社會的宏大敘事。



“說實話,這樣打工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劉哥說,“唉,其實我也覺得當網紅挺好的啊,哪怕一個月只拿三四千,也比在廠里幹活輕松的多。”

“是啊,”我應和道,“至少可以在家里搞,不用跑來跑去的,而且非常的有生活。但是我們這種人過去搞也只能打雜搬東西什麽的。”

“搞搬運是真的累,我以前在物流公司(應該是快遞分揀的工作)幹活,天天把人累的要死。”劉哥說。

“我也幹過,而且他們還特別喜歡寄各種奇怪的東西,你還不能隨便拋,必須輕拿輕放。”賴哥一邊笑著說一邊用手比劃,“以前把一個玻璃瓶包了六七層,結果還是碎了。好像是香水之類的東西,把我搞得要死,被人叼得不行。還有人寄雞蛋的,我就想不明白這麽易碎的東西為什麽要寄快遞,直接在超市買不好嗎?”

“是啊,搬運活確實累死人,純純的體力活。”我說。

“但是不幹活,就沒錢。沒錢,就生活不下去。不管什麽活,先幹了再說。”賴哥說。

“總之累人。”劉哥眼神無光的說,負面能量開始發散。他開始回憶自己從18歲出來,到現在幾近6年的時間里,究竟做了什麽。



他沒有做成過什麽。就像來這里求職的大多數臨時工一樣,工作幾個月,然後休息玩樂一段時間,等到錢花得所剩無幾的時候,又開始出來工作。這樣反覆循環,一個廠子接一個廠子跑著,一個工作接一個工作換著,而這些工作都是臨時工的崗位,就這樣度過了人生的六年。他說,這樣的人生,只覺得前途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



劉哥開始表達出自己的焦慮,說:“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中國社會是個人情社會,這樣東一下西一下的搞,搞不出什麽名堂,親戚也都會笑話,最後連媳婦都討不上。”

“先養活自己再說。中國單身男性人口有三千萬呢,沒錢娶啥媳婦。而且你看今天來求職的人,100多號人里也就只有五六個女的,難倒你還想在工廠里討老婆?”賴哥笑著說。

“那沒錢借錢也要娶媳婦啊。我有個表哥,一分錢沒有,東拼西湊四處借錢,借了11萬,8.8萬作彩禮,其余的錢置辦婚禮。”劉哥說,“你不討媳婦,父母親戚那邊都說不過去,被人恥笑。”

“但是你難道想在廠里打工討媳婦?或者說,你難道要在這種不斷換地方打工的情況下討媳婦?”賴哥問。

劉哥沈默了。正如他之前所言,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但是該做什麽好呢?我們這樣的臨時工,沒有任何專業技能,也沒有任何人脈和資源,也就只能做一些最基礎的、“是個人就能幹”的活,在社會的底層掙紮求生。而廠方並不會多麽愛惜臨時工,給他們幹的活往往非常勞苦繁重,待遇也非常一般,幾乎可以說是不當人用,這就導致了臨時工們打一段時間的工休息一段時間,因為這種生產生活狀態,只要是個人都想逃避。體力上的辛苦倒是其次,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那種生活無望的窒息感。大家都知道這樣沒有前途,但是沒有人可以突破這種狀態,最終的結果就是在絕望中日覆一日的重覆昨天,然後開始打工-休息玩樂-打工的死亡循環。



“為什麽不去學一門技術呢?”我說,“你看賴哥說的那些制衣廠的大媽,人家是熟手,有技術,所以就硬氣一點。”

劉哥苦澀地笑笑,還夾雜著些不屑一顧的神情,說:“你以為技術是想學就學的啊?首先你得要有人教你,你得有認識的師傅,有人脈有資源,你才能學的到。技術那麽好學,你怎麽不去學技術來這里當臨時工?”



我啞口無言,想了想,的確,我沒有什麽認識的人可以教我什麽技術。這東西要麽就是職業學院里教出來的技能,要麽就是師傅手把手帶出來的學徒。來這里當臨時工的人,一般都是無緣職院教育才跑來打這種工的。而這樣的人往往社會關系面也非常狹窄,根本認識不到什麽人。只有在漫長枯燥的人生經歷中一些偶然的機緣巧合里,才有可能碰一兩個會技術還肯教別人做事的師傅。說實話,我是一個跌落階層的小資產階級。我嘴巴一張氣一噴要別人學技術,其實是一種天真的、帶有某種優越感的小資產階級幻想。現在我在這里和臨時工們在一起,和他們的條件一樣,沒有什麽人脈,沒有什麽資源,也沒有什麽技術,恐怕我並不能比他們走得更遠。



賴哥仍然還是一種樂觀主義的心態,說:“不管怎麽說,總之先進了這個廠子打兩三個月的工再說嘛,以後的事情再從長計議。”





工廠整體的環境不錯,綠植盎然,道路整潔,建築齊整,配合二月份嶺南獨有和煦的陽光,讓人非常舒適。進入工廠後,王主管帶我們參觀車間。



邊走王主管邊說:“在這里工作,如果生活上遇到什麽事,或者需要預支的,或者有薪資補貼糾紛的,都可以來找我。”

賴哥問王主管:“你是駐廠嗎?”

王主管回答:“是。”



所謂駐廠,就是勞務駐廠,本質上是中介。臨時工由這樣的勞務公司中介招募,並聯系給工廠。雖然58上面他們說自己並不是中介,還好心提醒求職者們“不要相信任何中介”,但其實做的事和中介一樣,都是在聯系工人與廠方的過程中提籃子。



還沒進入車間,就聞到了一股刺鼻難聞的化學品的味道。剛剛進入車間,里面的燈光昏暗得讓人感覺像是帶點科幻元素的恐怖片。在微弱光源的照射下,上空架設的各種金屬管線發出油脂似的黏糊色澤的光芒,它們的背後則是高空中黑暗的廠房天花板作背景。靜電地面上堆滿了制成的半成品。在滲出一道道棕色痕跡的林立的老舊機械設備中,虛掩著中間站立著的工人背影。他們的青春與人生的意義伴隨著機器的轟鳴聲一同消逝。



“我操,我看這些設備他媽的都快有十幾二十年了。”劉哥似乎有些不太能接受廠內外環境的反差,憑借著自己之前的打工經驗評價著這些機器,說,“這些老板就是這樣,要把機器用到死用到壞才換。”

“看起來是很老舊,”我說,“資本家確實懶得換設備,因為他們如果換了一台設備,可能其它的配套設備也要更換,這樣一來就幾乎要把整個鏈條更新一番了。”

“是啊。”劉哥點點頭,然後指著地上四處堆積著的碼放整齊的產品,說,“他媽的,難怪昨天500人只招100多個人。東西堆了這麽多,看來訂單確實夠少。”



雖然我有點想問難道產品不是放在倉庫里的嗎,但是看起來劉哥是在用之前進廠打工的經驗判斷這個事情,所以也就沒有過問了。的確,整個車間里的各處都堆積著產品。

“你想在這里工作嗎?”劉哥問我,他的言下之意是覺得這里不太好。

“總之先打個工嘛。”我說。

“你要在這里打工?”劉哥表情略有些震驚地說,“眼光要當長遠一點,不要只看到眼前的東西。”

雖然我很想說,已經處於這樣的情況了,你還能怎麽長遠,但還是柔和了一下語氣和措辭,說:“還是先把眼前的事管好嘛,活在當下。”



我們只是簡單的繞行車間場地一圈,看了看工作場所的環境,便出來了。坐到廠區的食堂里,開展下一步的流程。

王主管說:“剛剛參觀了一下工作環境,有沒有對氣味和噪音不能接受的?如果有的話,你過來,我把身份證還給你。”

有不少人出來,稀稀拉拉走了一大片。還有一個年輕人直接站出來抱怨,說:“你這哪是電子廠!我看五金廠還差不多!”然後拿身份證走人了。



劉哥似乎也被工作環境幹頹了,在進車間之前還略有所期待,但是參觀車間之後情緒幾乎達到冰點。他說:“這種活真的沒有盼頭。”

“那又能怎麽樣,至少先度過眼前吧。”我說。

坐在我們前邊的一位姓程的20歲河南人,叫做程哥,也轉過頭來說:“沒錯啊,至少先過渡一段時間嘛。我身上就剩了幾百塊錢了,不得不出來打工,先幹他三個月再說。”

其余的人的計劃也各不一樣,有的打算幹一個月,有的打算幹兩個月。



賴哥勸說劉哥道:“我跑了不少地方,廣州東莞深圳都跑了,說實話這里的水平已經算可以的了。比起那種時薪十二三塊,最高也就十五六塊的地方好多了,至少先做一段時間的工再說嘛。”

劉哥的情緒有點上頭,說:“你們這些人眼界太短淺了。哦,打一段時間的工然後玩一段時間,把錢玩沒了再出來找工作,一直跳來跳去跳來跳去,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實話我這六年就被這樣的思想害了!搞得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沒臉見親戚朋友,都擡不起頭來!”

“那你能夠做什麽?沒有什麽技術,那也只能做這樣的活。”我說。



劉哥沈默了一會,他身上也只剩一兩千塊錢,如何活下去確實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但是他很快繼續說:“說不定那些農村養豬的,過的都比你們好!我看看要不我也回去養豬算了。在這里打工三個月,估計也就能存兩三千塊錢。”

“農村里畢竟不生活,你看農民都往城里跑。”我說。

“是啊,不然為什麽會有農民工?靠單純幹農活也難以維持生活。”賴哥補充道。



劉哥說:“我有一個堂哥也在廣州,是賣房子的,一年也可以賺十幾萬呢。”

“是房屋中介還是樓盤銷售啊?”我問。

“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賣房子的。”劉哥說,“只要做一單就能有好多錢呢。”

“也許你可以投奔你堂哥?”我建議道,“可以一起跟他去賣房子,有個人帶著,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都有個幫襯。而且賣房子也要口才,是一門技術活,也可以學著去做。相當於堂哥可以作為你的師傅。”



話雖然是這麽說,但是我估計,也許劉哥和他的堂哥關系並不太緊密,不然的話他應該早就跟著他堂哥去賣房子了。

劉哥默然一會。



這時,王主管又在那里喊到:“不能久站的,不能接受氣味和噪音的,可以來我這拿身份證走人。視力不好的,也可以來我這拿身份證,因為我們的工作要經常看電子顯示屏,還要觀察各種機器的。如果視力不好,被機器弄傷,那就不好了。”



劉哥問我:“你視力好嗎?”

我說:“還可以。”

劉哥說:“我視力不好,看來我幹不了這個活。”

劉哥並沒有戴眼鏡,之前也沒有什麽視力不好的表現。

賴哥表示疑問:“感覺你的視力還好吧?”

劉哥說:“我視力真的差的一逼,”然後指了指食堂里附近一個柱子上貼的標語,“那幾個字我都看不清。”



那個標語是:請不要在就餐時間玩手機。



“那看來你的視力確實比較差。”我說。

“我跟你講,在工廠工作尤其要小心各種器械,它不講道理的,一下子就會把人弄傷。”說著劉哥打開了自己右手的虎口,展示了虎口上的一道疤痕。似乎這個疤痕曾經是一道非常深的傷口,因為這個疤痕愈合後的左右兩邊肉的高度都不太一樣。

劉哥還在跟我們聊天,但是腳尖已經指向了王主管的方向。過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向王主管要回了自己的身份證。

“那你去投奔自己的堂哥嗎?”我問。

劉哥打哈哈了一會,表示自己可能會去,最終帶著行李離開了。





有不少人離開,食堂的桌子空了出來。現在是下午三點多,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飯。



程哥餓了,於是去小賣部買了一包泡椒竹筍、一根烤腸、一碗泡面和一些面包。他把竹筍放到泡好的泡面里,把泡椒丟在桌子上。似乎是又覺得把泡椒扔了可惜,又從食堂桌子上捏起泡椒,每個泡椒都嘬了嘬才撒手。



“你是湖南人吧?”程哥問我。

“是的,我是湖南的。”我回答。

“湖南人都挺能吃辣。”程哥的普通話夾雜著河南口音。當然,北方人說普通話比我們南方人說的更好一些。



我問:“你什麽時候來的廣州呢?”

“十五號。”程哥回答。



我在想,今天不就是十五號嗎?難道是和我同一趟火車來的?正思襯著,我突然明白了什麽,說,“你是正月十五來的嗎?”

程哥一邊吃著竹筍一邊點點頭。



我心里暗想:身上只有幾百塊錢,就買這麽多東西吃嗎?桌上的東西,少說也有二三十塊錢了呢。但是看著程哥悠然自得的表情,我突然意識到,原來臨時工根本就沒有明天,所以再怎麽樣也無所謂了。



賴哥問程哥說:“你打算打多久的工呢?”

程哥說:“先做一個月試試看吧。”

賴哥說:“我打算做三個月的工,再看看有沒有別的好地方。現在大環境不好,真的不好找工作。”



這時,王主管叫我的名字,示意我到食堂外面去。



王主管拿出我的身份證,語重心長的跟我說:“招募臨時工是有定額的,然後我們隨機刷人。你剛剛也看到了很多人也走了,都是被刷的。你心里也不要有意見,我們明天後天可能還會招人,你的身份證信息已經被我們記錄了,如果到時候要招,我們會優先考慮你,那個時候你肯定能進來幹。就回去等我們的電話吧,如果我們要人,我們肯定會打電話通知你的。希望你理解。”



我拿回我的身份證,說:“沒事,能夠理解。”



雖然王主管說是隨機刷人,但是我估計是在之前的交流中,我說過自己沒有進廠工作的經驗,憑這一點我被刷了。



但是說實話,要刷就早刷,把人折騰了大半天時間,最終卻是一個這樣的結果。第一次進廠打工的嘗試無功而返。太陽已經西斜,我拖著沈重的行李緩緩離開園區。



如無頭蒼蠅轉悠了一陣後,在前往公交車站的時候遇見了賴哥。他已經被錄用上,正和自己的舍友出來買生活用品。聽到我被刷的消息,不由得感嘆道:“你看你那位老鄉,本來有工廠工作經驗的,結果他還不願意進來。真是想進去的人進不去,可以進去的人又不進。不過話說回來,你看跟著我們一起面試的人也有100多號呢,結果最終進來的人也就二三十個人,看來我還要珍惜這份工作呢。”



我說:“確實啊,現在找工作的確不容易。”



我和賴哥互相加了微信,約定之後如果有合適的工作就可以互相通個氣之類的。繼續閒聊了一會兒,我等的車來了,於是我向他們道別,離開了這里。



我無處可去,不得不先找一個地方住下。我來到大石,在這里的巷子里遇到了一位來自湖南寧鄉的租房女老板。基於老鄉情誼,包租婆和我交流了一番。我說我來廣州是為了找工作的。包租婆說她的兩個長租客,也是像我一般大的男的,目前正在和他們的師傅學習做鹵味小吃攤,不過也要給師傅交錢的。如果實在沒有工作,也可以去學一學。



我想了想,確實,畢竟做小吃也算是一門可以營生的技術。如果實在不行,走這條路也不是不可以。



傍晚,我感到十分煩悶與不安。作為來自內陸丘陵地區的孩子,來到廣州這種臨海的城市,我覺得應該要去看一看海。反覆看看地圖,覺得交通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地鐵四號線可以到達的南沙客運港了。那里是珠江口,也算是看海吧。地鐵上,各種各樣的靚仔美女身穿阿迪達斯,腳踩耐克AJ,身上有香水的氣味,皮膚很好,頭發修的非常整齊,幾乎燁然若神人。但是我一閉眼,就是今天看到的那些同樣年輕,但是形容枯槁,眼神迷茫,穿著各種雜牌廉價衣服,臉上滲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滄桑神情,交織著迷茫、不安、焦慮與沈淪的臨時工們。我畏縮在地鐵的角落上,看著這些白領與學生的人來人往。



抵達南沙客運港時,黑暗的天幕已經落下。這里道路車稀,馬路顯得格外整潔開闊。隔著鐵絲網向江對岸斜看去,那幾乎渲染了半邊天的燈光集群就是深圳。而冰涼的風中搖蕩著的黑暗水面,在零星閃爍忽明忽暗的反光中,把貧窮與富裕的兩個廣州各自映現,隨後緊緊折疊在了一起。





從這一天的經歷中,可以作如下粗略總結:



1.臨時工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他們並不會在某個廠子長駐,甚至也不會在某個地區長駐。而他們的來源地構成也十分覆雜,就比如說這一天的情況,來自湖南、河南、廣西的都有。他們多數人的生活狀態,則是打一段時間的工休息玩樂一段時間,然後再打工。由於他們臨時工的身份,工廠往往會把苦活、臟活、累活交給他們做。對於廠方而言,他們等於是消耗品。他們幾乎不會有加班費,更不用說什麽五險一金的社會保障。



他們的年齡構成一般也比較年輕,20-30歲的人居多。一方面他們自己不想被工廠生活束縛,所以一般不去考慮當正式員工。另一方面,由於他們來自社會最底層,沒有受過職院教育,更不用說本科教育,沒有專業技能,所以才不得不做短期工、臨時工來維持生計。這一類群體很少有中年人,也是因為人到中年在家庭的壓力下需要有一個穩定的職業,要麽做普工,要麽尋求別的路子。我看到在工廠里幹活的實際上有不少中年人,他們應該都是正式工。正是因為這樣的情況,導致了更多的年輕人不願意進廠打工,轉而去做外賣騎手。而對於這些還在廠打工的年輕人,因為他們所從事的工作過於繁重,就不得不以打一段時間的工再休息玩樂一段時間的循環過程,來逃避這樣的工作,或者調節自己的狀態。



這樣的臨時工群體的生活,用劉哥的話來說,就是“前途一片黑暗,完全沒有希望”。他們提升自己技能的機會非常有限。一方面是因為勞動的原因,勞動占據了他們的時間,而對勞動的逃避也同樣占據了他們的時間。這樣在小資產階級看來就像是“不思進取”一樣,但是說實話,把小資產階級丟到那個環境里,他們也一樣會變成“不思進取”的人。而提升技能限制的另一方面則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很難再去上職院接受技能教育,只能依靠可能的機緣遇到一些師傅手把手地帶著他們學技術。並且不僅需要機遇,同時也要花費時間、精力乃至金錢。制約因素太多,以至於這些人中的大多數幾乎不可能通過這種方式完成階層的提升。所有這些都會讓他們感到不安、焦慮,最終走向沈淪,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眾所周知的“三和大神”。雖然說這次經歷到的這些臨時工們還沒有像“三和大神”那樣完全在社會層面上放棄自己,但是多多少少都有著這樣的傾向。這會是活著的人生墳墓,真的一眼望不到頭。望不到頭不是因為時間的漫長,而是看不到任何改善的希望。



2.臨時工所面臨的社會壓力非常大。除了自身的生存需求外,來自家長與親戚的壓力以及自身需要結婚的壓力,也是非常令人絕望的。而這會導致非常多的社會問題。以筆者為例,正是因為筆者被家長視為懶漢,親戚在背後各種咋舌,才不得不出來工作。而在廠子里當臨時工也會被輕視,親情關系會進一步淡漠。一方面,家長會對孩子失望;另一方面,孩子也沒有臉回去見家長和親戚。這樣的“人情社會”,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恐怕也會被“人情”所瓦解。



結婚的壓力則更為沈重。很多女生都並不太會追求同階層的男生,她們的眼光往往要高一個階層,也就是以自己為交易籌碼,換取一種階層躍升的機會。比如賴哥曾經就和一個相親對象約會,請她吃大排檔。結果女方說,你連500塊以上的飯都不願意請,真的是太窮酸太摳門了。就算找到了對象,結婚的婚後生活又是一個非常難過的坎。以劉哥提到的他舉債結婚的親戚為例,這樣從剛開始就背上一筆沈重債務的婚姻,在日後的生活中壓力一定是非常大的。而生活的壓力會直接反映到新構建的家庭關系上,在這樣的壓力下,家暴等現象也就屢見不鮮了。



另外,由於自身所處行業的限制、工作環境的限制以及階層的限制,臨時工群體的社交面也通常比較狹窄。永遠都在和與自己做著一樣的事、過著一樣的生活的人打交道,自己的生活狀態幾乎就是對方生活狀態的反映。這一方面使得他們更難遇到一些可能的機遇,比如說找到一個師傅學技術,另一方面也讓他們只能依靠抖音快手、王者榮耀等“奶頭樂”帶來的一點新鮮感來填補自己匱乏的娛樂生活了。因為不僅從時間上看,自己是在重覆自己的昨天,從空間上看,別人也是在重覆今天的自己,整個世界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靜止世界。



3.從這次招聘經歷了解到的信息,也反映了總體經濟形勢的不樂觀。駐廠向我們宣傳的一大批四五百人的小廠子倒閉、昨天500人里只招了100人、訂單量減少、臨時工工資從21塊下降到19塊等等可能是在唬人,或者有誇大的成分。但筆者所親身經歷的100多人里只招二三十個、自己被刷、以及廠房里所積壓的部件很多,卻是事實。同樣地,賴哥作為一個打工經驗豐富、在這幾天里跑了廣州東莞深圳不少地方的人,也同樣提供了工資進一步降低、工人難找工作的信息。



和駐廠抽煙的時候閒聊,他們也說經濟情況不如自己的預期。本來以為疫情管控放開後一切就會好起來,但是現在來看反而更差了。這一點至少從這次招聘經歷的招工比來說,的確可以有所反映——工廠無法再要那麽多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所謂的“熟手”,也就是專業技能熟練的工人,反而在這種情況中更吃香一點。這是一個很自然的現象,也就是企業要求單位時間內的勞動生產率更高。在有機構成難以提升的情況下,也就只能乞求於更高的人工素質了。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經濟形勢持續走壞,那麽臨時工的生存環境就會進一步變得惡劣——因為最先被裁掉的人肯定是他們,在整個經濟環境不好的情況下,由於上述的各種因素制約,他們也很難接著找到什麽工作。所以,臨時工群體可能會成為未來社會不穩定的因素之一。除此之外,與臨時工群體相似的,例如外賣騎手之類的群體,很可能也面臨著同樣的處境。

電子廠與勞務公司





2月16日,我在58同城上看到了一則時薪高達26元的招聘信息。雖然說基於之前的經驗,我感覺它很有可能是假的,但是我還是決定嘗試聯絡一下。



與我聯系的是一個名字叫“招聘~小櫻桃”的微信。她簡要提及,這個廠子是做手機配件的,26元每小時,手工活,簡單易上手,包吃住,每7天都可以預支500。然後她將一段企業的招聘簡章發了過來:







招聘簡章



》一、公司介紹



xx手機元件設備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於2015年8月12日,在珠三角地區這一片工業基礎設施完備、產業配套體系完善的沃土上,在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扶助下,經過5年的持續發展,xx電子從同行業中脫穎而出,現已成為當代中國電子企業的發展典範。



本公司主要生產手機/電腦配件/各類電子元器件,主要服務的企業有蘋果手機/電腦,三星手機,小米手機、魅族手機,OPPO、VIVO,華為等等品牌手機,現因訂單增多,急招大量普工。



》二、工資待遇



1、小時工:26元/時,月綜合工資6800-7000。未成年20元每小時,5500-6000。



2、正式工、底薪+加班費+全勤獎 +崗位津貼+績效獎金+年終獎金+五險一金等等.



底薪2700+加班費+績效獎(200-300元)+全勤獎(200元)+崗位津貼(300-500)



每月綜合工資:6000-6500元/月。



》三、招聘的基本條件



1、男女不限,年齡16-45周歲,身體健康。



2、持本人有效身份證。



》四、主要工作:



普工:QC質檢,電子插件、產品組裝、貼標簽、打包裝、分揀員、操作機台、等等崗位,坐班,崗位輕松簡單,生手熟手都可以,有人教;



》五、福利



簽訂正式勞動合同,購買五險一金



每半年一次考核加薪,考核合格加薪幅度為200--500元,



入職越久底薪越高,年終獎金5000-6000元。



注:做短期可不用購買五險一金,工資實實在在拿到手。



》六、食宿方面:



1、食堂:設有大型員工餐廳,可滿足員工多樣化的用餐需求。



2、住宿:4人一間,有空調,wifi,熱水器,獨立衛生間等等。



包吃住,入職就有飯卡,不用充錢,免費包吃住,不扣錢。



》七、娛樂設施



有籃球場/桌球室/羽毛球場球館/健身房等等娛樂設施,讓大家下班之後能夠鍛煉身體。







這則招聘簡章還附上了公司環境的照片,環境優美,食堂整潔,幾乎像是新建的大學食堂。宿舍看起來也讓人非常安心,鋪滿了看起來十分舒適的木地板,還帶有貼滿素色瓷磚的獨立衛生間,此外還有乒乓球室,非常誘人,幾乎讓我感覺夢幻。



隨後她將定位發過來,上面寫著“深創電子科技園”,在番禺區鐘村附近。然而,我在百度地圖上卻沒有搜到所謂的“深創電子科技園”,這似乎是一個不存在的地名,倒是深圳有一個深創科技園。







“領導您好,我怎麽搜不到深創電子科技園?它是在廣州嗎?”我發消息問。



“按照定位過來就可以找到了。”她如此回覆。



事實上,她發過來的定位位置我之前曾經路過,那里是一片倉庫區,並沒有她發過來的工廠環境的圖片中的建築。但是我還是決定去看看,他們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麽藥。



“招聘~小櫻桃”告知我:“明天早上9點,只要帶上行李和身份證原件來就可以。”



我回答:“好的”。







隨後又有一個“招聘~小檸檬”來加我微信。這樣以格式統一的名稱來反覆添加同一個對象,是勞務公司的特征。比如我之前聯系過一個“A0-王主管-137xxxxxxxx”之後,就有各種“A0-李主管-156xxxxxxxx”、“A0-陳主管-159xxxxxxxx”的人來加我。這似乎是勞務公司的一種運行模式。



這些勞務公司,往往將自己命名為“xx人力資源有限公司”、“xx企業管理服務有限公司”,並且通常不會說自己是中介。然而實際上他們就是中介,將臨時工往廠子里送的同時,從人頭上獲取抽成——而這些抽成,本質上應該是臨時工應得工資的一部分。但是廠方往往願意和這樣的勞務公司達成合作,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勞務公司的存在降低了廠方招募工人(尤其是臨時工)的管理成本,實際上是社會分工的進一步深化。



而勞務公司發布在網絡上的招聘信息,往往會寫上虛高的工錢,以此吸引人進來。例如這次我看到的26塊錢的時薪,其實就相當虛高,但不論如何,我還是想過去看看。











2月17日,經過一天休整後,我踏上了第二次尋找工作的路途。



當我到達指定位置時,發現那里已經聚集了一大片人。我們站在一個倉庫的門口,等著招聘公司的人來。



等了大概四十分鐘,勞務公司的人才把我們召集起來,帶到另外一個地方去。這里並沒有什麽招聘信息上看到的那種新建廠區的優美風景。



在各種倉庫間七拐八拐,我們來到了一間平房里。這間平方大概有一間中學教室大小,前面是一排桌子,桌子邊坐著一排人,似乎是面試的領導,看起來好像很正式的樣子。我們則被安排坐在中間的塑料凳子上。



由於這一次人員被集中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我能夠通過數凳子的行列大致估計一下人數。這次面試,大約有200多人。



勞務公司的人開始點名校對報名的名單,點一個名字上去一個人,並收掉他的身份證。







我問旁邊的一個人:“老哥,你是在網上看到的招聘信息,還是別人介紹來的?”



這位老哥表示他是在某處看到了招工信息的傳單來的。



“也就是說,是那種到處張貼的廣告嗎?”我問。



“差不多是的。”那位老哥點點頭,盯著被點到名上去交身份證的人,說,“這里也要辦電話卡啊。”



“辦電話卡?”我表示疑惑。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正欲說些什麽時,勞務公司的人點到了我的名字,我起來向他擺擺手:“點到我了,待會再說。”於是就走上前去了。







坐在那里的“領導”收下了我的身份證,並且在可擦板上寫下了一串電話號碼,然後讓我舉著可擦板拍一張照片。他解釋說,這是發送月工時工資信息的電話卡,有120分鐘通話,40G流量,三個月之內不要錢。工時工資信息只能發在這個卡上,別的卡不行。說著塞給了我一張聯通卡。



我有些懵懵懂懂,收下了電話卡。回去找那位老哥,結果四處張望,都沒有看到那位老哥。難道說,那位老哥已經溜了嗎?







正在為少了一位可以說話的人而感到惋惜時,我又物色到了一個老哥,湊上去開始沒話找話,說:“老哥,你是在網上看到的招聘信息,還是別人介紹來的,或者是看到了傳單之類的東西?”



這位老哥語氣溫文爾雅,和風細雨,說:“我是在路上看到了張貼的廣告過來的。你剛才是拿了一張電話卡嗎?說實話,我在這幾天里跑了好多地方,拿了7張電話卡了。每次拿到卡後我就把卡銷掉,建議你也銷一下。”



“其它地方的招聘也發電話卡嗎?”我問。



老哥點點頭,說:“是的,應該是給聯通他們沖業績,並且這些招人的自己也會有好處拿。”







這位老哥姓梁,廣東茂名人,25歲,中專學歷,大專沒有畢業出來實習,據說今年會去領畢業證。







“你跑了很多地方嗎?”我問。



梁哥回答:“是啊,我從2月7號出來,已經找工作十天了。前面五天在佛山美的那邊,後面基本在番禺區這里。基本上一天面試2-3次,不過沒有什麽好的工作,現在人太多了。”



在這里我不由得有些心虛,和梁哥比起來,我真是一條實打實的懶狗,兩天才面一次試。



“是啊,現在整個經濟大環境都不好了。”我說。



“而且自從疫情放開後,在家呆了三年的人都沒有錢了,都必須出來打工,然後就都往珠三角這里跑。再加上工廠訂單減少,很多廠子破產,崗位就更少了。人越多人越不值錢,現在各個廠子都在把工資往死里壓,深圳富士康已經出現了時薪11塊、12塊的恐怖價格了,就這還有人擠破頭想進去,每天的招聘場都滿滿當當的人。這個價格怕是會進一步擴散到其它廠子。”



“我前兩天去了一個廠子,就在這附近,他們也是一樣的,100個人里面只招20-30人,現在處於勞動力的買方市場。”我說,“我在網上招聘信息上看到的這里是26塊錢一個小時,你看到的薪資也是一樣的嗎?”



梁哥點點頭,同時也看出了我是一個打工新人,說:“我也看到了26塊的時薪,但是我跟你講,這些東西不要信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這些勞務公司他們說的東西只能信個10%,我跟你講,十六七塊,包吃住,環境還勉強可以的話就已經很不錯了。我們進一步了解一下,如果可以接受的話,就進去幹活吧,先幹活再說。”



我點點頭。這時,勞務公司的人開始用大喇叭喊話,說:“我們這次應聘要五張身份證覆印件和一寸彩照,沒有帶的,可以去那個角落里覆印一下身份證,然後拍一下照。現在過來拿一下自己的身份證,去覆印以後再交給我。”







我向角落看去,房間角落里的墻上貼著一塊藍布,旁邊的桌子上有一台覆印機和一台彩照打印機。梁哥似乎在之前的招聘歷程中已經把這些東西備齊,並隨身帶了過來,所以不需要再弄了。而我沒有帶覆印件和寸照,於是就過去覆印和拍照了。







身份證覆印5張5塊,12張寸照20塊。他們簡單的用手機照一下,角度也選取得相當隨意,把我拍成了一個大頭。不過我當時還覺得這實在太貼心了,還提供覆印和拍照,簡直就是一條龍服務,十分的正規,但卻絲毫沒有想起來,在最開始微信上聯系的時候,對方曾告知我只要帶身份證原件和行李就可以。



也許是因為他們同樣的說辭,很多來找工作的人也都沒有帶這兩樣東西,於是也紛紛趕過去掏出25塊錢覆印和拍照。



拍完照後,勞務公司的人又是要我們掃碼關注微信上的一個公眾號,又是要掃碼關注一個抖音號。這一套流程走下來,差不多已經到了中午十二點,他們才開始正式宣講。











稍微整頓現場秩序以後,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皮膚被曬得淒黃中泛黑,黑中又反著光的、矮墩墩的勞務公司男子,拿著大喇叭,走到了一個剛剛搬進來的小講台後面。暫且叫他黑皮墩吧。







黑皮墩首先問:“現場有沒有35歲以上的人的?請舉手。”



我環顧四周,5個人舉起了手。



接著黑皮墩又問:“有沒有30歲以上的人的?請站起來,到外面去,我們的人會另外安排你們。”



人群開始議論紛紛。黑皮墩強調紀律以後又重覆了一遍,之後便開始有人站起來走了出去。粗略估計,這些人占200人中的25%。他們議論,是因為招聘信息上寫的年齡要求是16-45周歲。



接著黑皮墩再問:“有沒有16-18歲的未成年人的?請站起來,也到外面去。”



這次站起來了6個人,他們的模樣確實非常年輕。







也就是說,這一次招聘現場所集200多號人中,有大約25%是30-45歲的人,其中有5個年齡在35歲以上,此外還有6個16-18歲的未成年人,其余都是18-30歲的人。這樣的年齡構成,的確反映了臨時工群體整體比較年輕的面貌。



在這里需要注意到的一個細節就是,這些人都領了一張電話卡,並且很多人都是覆印了自己的身份證並拍了寸照的。然而,他們不見得會被“另外安排”。換句話說,在現場覆印證件和拍照,其實就是勞務公司一種謀利的手段。







黑皮墩繼續說:“剩下的人,都是18-30歲的。這個年齡段,啊,是賺錢的黃金年齡。啊,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了,現在不管是珠三角,還是長三角,還是福建湖南的廠子,啊,都不招人了。本來每次過年以後的一段時間,啊,都會有一波高工資的峰段,今年沒有。為什麽?因為戰爭,因為制裁,啊,美國制裁俄羅斯和中國,啊,國外訂單減少了,國內一大批廠子倒閉了啊,現在根本就不缺人,啊。”



非常宏大的話術,確實蠻適合當領導,我心里想著。雖然他說的訂單減少的原因有些片面,但他說的現象的確是在很多方面都被證實的,包括我自己所經歷的、所聽聞的內容。







“是的,現在各個廠子都在壓低工價。”梁哥在我耳邊補充說。







黑皮墩接著講話:“那麽呢,我們今天,啊,的這個崗位招聘呢,是內部名額。注意啊,是內部名額。我們有兩個廠子——哦不——兩個部門,1部門和2部門,都是內部名額,內部名額,今天就招完了,明天就沒有了,不招了。”







“別信他的,他明天一樣的招。”梁哥耳語道。







我點點頭。由於之前已經了解到了勞務公司的路數,我知道黑皮墩說的“兩個部門”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地方,只不過他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廠子人事部門的管理者,所以才這麽說。但是,他根本就沒有說自己的廠子是什麽名字。







“那麽這個1部門呢,是電子廠,主要做電子煙、藍牙耳機、數碼設備等,啊,非常輕松。”黑皮墩繼續介紹道。



這里已經和網上的招聘信息嚴重不符了,網上的招聘信息說的是做手機等電子產品部件,微信聯系人發過來的招聘簡章也同樣是這樣。







“不是做華為手機嗎?”梁哥問我,他看到的廣告上應該是寫著做華為手機的。



“我看到的信息是小米魅族華為什麽的都有。”我回答梁哥。



“那可能是一家代工廠吧。”梁哥說道。







“怎麽輕松呢?也就是貼標簽、打包裝、QC質檢等,都是坐班,長白班,非常輕松。早8晚8,如果有些人啊,習慣晝伏夜出的,也可以調成晚班,晚班就是晚8早8,這個等你們進去了自己跟班組長說,包括崗位調動啊,比如說,你對你被分到的崗位不滿意,啊,也可以找班組長去換,也是非常容易的啊。”黑皮墩繼續宣講。







“其實也就是8對8兩班倒。”梁哥說。







“那麽薪資呢,基本工資17塊錢一個小時,上班滿2個月,啊,有穩崗補貼1000塊,還有績效獎金500塊到800塊,綜合工資26塊錢一個小時,月工資6800-7000塊,每天還有10塊錢餐補,啊,廠里的食堂很便宜,10塊錢夠管一天了。”







“先說數學問題,不僅按30天算的總金額計算錯誤,並且實際上臨時工如果上六休一的話,那麽休息的那一天是拿不到這天的錢的。除此之外,績效獎金是臨時工能拿的嗎?”我問梁哥。



“還是那句話,他說的只能信10%,到時候去工廠里看看就知道了。我前面一次面試就是這樣的,勞務公司跟我說22塊錢一個小時,結果進廠子里以後,車間主管直接跟我說15塊錢一個小時,我當時轉頭就走了。他們不管在外面怎麽說,最後還是要在廠子里才能擺出底線。”







“這就是1部門的情況,啊,是內部名額,只有60個名額。”黑皮墩補充道。







“那就意味著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要被刷掉。”我說。



梁哥說:“不一定,先去看看再說,可能他是唬人呢。”







“至於我們的2部門,啊,這個,這個是廣州的地鐵安保系統,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每班130,兩班都上每天可以拿260,轉正後每班175,兩班都上可以拿350,要求,身高一米六八以上,覺得自己身高不夠的就不要來了,免得丟人。”黑皮墩轉而說道。







“其實對疫苗還有要求,要打第三針疫苗,而且還是最新的那個,我忘了叫什麽名字了。”梁哥說。



他之前似乎也有去地鐵安保系統應聘的經歷,只不過因為疫苗原因不能上崗。



但是台上的黑皮墩沒有講到這一點,還是梁哥過去提示他,他才想起來,然後用喇叭大喊:“哦對了,地鐵安保還要打第三針疫苗,還要打第三針疫苗。”







事務已經基本交代完畢。黑皮墩問:“那麽,想去1部門的舉手。”



幾乎全員舉手。



“想去2部門的舉手。”黑皮墩繼續問道。



舉手者寥寥無幾。







我的身高169,而與我同來的這些人,基本上身高也在這個範圍,所以可能大家都是對自己的身高不太自信吧。







“那麽,選擇1部門的人跟我走,在外面排隊集合。”黑皮墩說,然後放下了他的大喇叭。







在外面排好隊後,黑皮墩問道:“有沒有維族回族的?”



有幾個少數民族站了出來,他們被領到了別的地方。



黑皮墩又問:“有沒有自己開車來的?自己開車來的人,跟我的同事走。”



於是又有一些人出來,其中還有兩對夫婦樣子的人。







等到人員清理得差不多了,黑皮墩才繼續說:“我們這個廠子,是做電子煙的,啊,在廣州和東莞的交界處,不遠。我看到你們里面有很多女生,啊,女生呢,一般都不會做重活,就是貼貼標簽,打打包裝,做做QC質檢。至於男的呢,基本上就是進組裝車間,站班,站班。”







雖然說黑皮墩的話總是前後自相矛盾,最開始是做手機,然後是包括電子煙的一些小型電子產品,最後是只有電子煙,但也終歸還是在這種遮遮掩掩、連哄帶騙中慢慢交代了真相。當然,也許有的信息永遠也不會交代。而我們也並沒有什麽人表示有離開的意願。







“他說的真的可信嗎?”我問梁哥。



“還是那句話,先去看看再說。”梁哥說道,“如果是流水線的話,也還要看一下流水速度和工位情況。”



“怎麽呢?速度過快會怎麽樣?”我問。



“就這麽說吧,我前面在美的五天,做了三天工,是在流水線上安裝馬達。活兒其實很簡單,一個馬達,把線裝上去,蓋上蓋板,再翻轉過來。但是那玩意也有三五斤呢,並且由於工位限制,全程都只能單手操作,速度也很快。這樣搞一段時間的話,怕不是會得腱鞘炎什麽的病,直接把你的慣用手幹廢,到時候可不知道醫藥費要有多少呢。”梁哥一邊說一邊用手模擬生產線上動作。



“哇,這確實很難受,難怪大多數臨時工為什麽要工作一段時間休息一段時間了,這樣搞誰遭得住啊。”我感嘆道。



“不是有個詞,叫什麽來著,勞動力再生產嗎?對,就是勞動力再生產。你看這樣的休息,其實就是勞動力的再生產,因為根本就不是人幹的活。雖然說有些人確實能幹的下去,比如說和我同在那個車間的幾個東北哥們,老員工,手臂上都是紋身的那種,這真的是狠人。但是大多數人不是狠人,扛不住的。而且物理上的勞累與損傷還只是一方面,精神上的損害也是同樣的。長期在這種壓抑的、有各種氣味的環境下工作——比如說美的那邊的熱塑車間,因為要加熱塑料所以全車間都是塑料味,還不發口罩——人的精神是會出問題的。你可能在表面上看不出來,因為它不是身體外部的損傷,看起來就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頂多舉止怪異一點,但是真的發作起來,那就不得了了。你看,就是東莞那邊前幾天的新聞,不是有一個工人打工5000塊錢要給中介(其實也就是勞務公司)4000嗎?結果他直接拿刀把中介捅死了,你看,這就是精神出了問題。人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你還去死命剝削他,那別人精神扭曲,也就只能這樣極端了。”







梁哥說的這個新聞,是2月13日在東莞市長安鎮上角社區發生的一起命案。一男子打短期工結果被中介克扣了大部分工資,於是攜刀捅死中介三人。東莞市公安局長安分局的警情通報中將行兇原因定性為“個人積怨”。







讓我感到詫異的是,梁哥不僅了解勞動力再生產這個詞,並且對它的理解也如此深刻。











我們在黑皮墩的帶領下來到馬路邊,那里有些大巴車停在一起。這時已經將近下午一點了,我們坐上了第一輛大巴。也許是當時和梁哥聊天過於投入,以至於沒有聽清上車的車費要60塊錢。直到上了高速公路,黑皮墩才出示了一張二維碼來挨個收錢。







“媽逼的,要是當時聽到車費要60塊我就不上車了。”梁哥罵道。







其實在當時我和梁哥聽到的車費都是10塊錢,還在那個時候通過10塊錢一個人、每輛車上60人算了一下他們大概能賺多少錢。雖然說,黑皮墩聲稱這些錢會報銷。







“在你們入職起第15天,錢就會發到我們手上,哦不,發到你們手上。”黑皮墩這樣說,說著自己都笑了。







黑皮墩不經意間的說漏嘴反映了一個現實:對於這些臨時工,廠方並不會直接給他們發工資,而是首先發到這樣的勞務公司手上,再轉交給臨時工。廠方只管自己的正式工,臨時工是由勞務公司管的。







“也就是說,整個一車人他們賺的不是600,而是3600。”我說。



“媽逼的,他媽上了賊船了。”梁哥緊盯著前面的黑皮墩。



此時黑皮墩拿著一張紙一支筆,挨個讓車上的人簽字,然後摁手印,同時還不斷反覆催促說:“馬上要到了,別看了,先簽字再說。”







待黑皮墩來到我們這一排,我拿到紙後首先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簽字畫押之後,我定睛一看,標題是和正文同樣字體大小的“補充協議”。這個協議的開頭第一句話就十分魔幻: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不正當競爭法》和公司有關規定,雙方在遵循平等協商一致、誠實信用的原則下,達成以下協議......”







沒有看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及不正當競爭法”。國名如何與一個“不正當競爭法”並列,我暫且蒙在鼓里,而《反不正當競爭法》是否適用於這個場景的協議也拋開不談,是否協商一致、誠實信用就更不要說,單看下面的條文,就讓人覺得非常無厘頭:







“......2.薪資小時工:17元/小時(其中包含3元穩崗補貼,14元/小時是標準工資)。穩崗發放條件:在入職日起做到第一次發薪日月底30日在職發放入職第一個月的穩崗獎金。發放穩崗獎金需個人承擔8%的稅費......”







也就是說,之前黑皮墩把穩崗補貼算到了17塊錢時薪外面,此時這個“補充協議”卻又算到了17塊錢里面。進一步說,其實真實工資就是14塊。而事後仔細回想起來,穩崗補貼也不會持續兩個月,而是很可能只有頭一個月。雖然這份“協議”後面又說可以“續簽補貼協議”,但是按照他們這種欺騙性的操作手段,恐怕也是很不靠譜的。至於所謂8%的稅費,則更是不知道是哪家稅務部門來扣的。而前面黑皮墩在室內宣講中提到的其它福利,則在這份“協議”中一概沒有體現。“協議”的最後還十分心虛地表示“不要和其他人討論工資不要泄密穩崗獎金”,否則就“只能享有xx電子煙標準薪資14元/小時不再有穩崗獎金”。



所以最終結論就是,恐怕只有頭一個月有17塊的時薪,後續就只有14塊了。而頭一個月的17塊時薪還很有可能面臨各種緣由的克扣。

我指著手機照片上這個14塊錢的薪資,問梁哥:“這該怎麽辦?”



梁哥非常確定最終他們給的工資只有14塊一個小時,但還是說:“還能怎麽辦,他媽來都來了,還是去看看吧。如果環境還可以,工作也比較輕松的話,也算能接受。”







簽完“協議”後,黑皮墩拿著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大把筆,說道:“到時候到了工廠,面試要用到筆,不能借別人的,別人也不會借給你。筆2塊錢一支,有需要的可以來買。”於是便開始挨個賣筆。







“這種筆批發價他媽5毛錢一支。”梁哥說,“這種信息在招聘聯系上就應該交代,包括身份證覆印件和寸照也是一樣的。他們這樣搞,媽逼賺這種昧著良心的錢。”



我從背包里掏出兩支筆,給了梁哥一支,說:“別買他們的。”







黑皮墩收錢收的不亦樂乎,而此時大巴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很快就要到了”,而是越過虎門大橋,向未知的地方飛奔而去。隨著離出發地越來越遠,梁哥反覆查看地圖確認位置。







“這根本都不在廣州和東莞的交界處,東莞和深圳的交界處還差不多。”我也打開地圖看看位置。



“這地方連地鐵都沒有,媽逼的。”梁哥罵道。很顯然,梁哥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回去的問題。







而黑皮墩還在車上有說有笑,他在聊天中提到自己的文化水平是初中。







“感覺勞務公司很賺錢的樣子,”我笑著對梁哥說,“並且工作也很簡單,不需要什麽學歷。”



“是啊,媽逼的,只要多見點世面就能去做中介了,坑他媽同為打工人的老實人的錢。”梁哥咬牙切齒道。











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這里似乎是一個東莞的工業區,有不少廠子。在廠子旁邊的,除了各種超市和餐館之外,還有很多“xx勞務公司”。大巴在“xx電子(東莞)有限公司”(這個公司完全不是網上招聘信息里說的那家公司)的門前停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我們來之前,已經有一大批拖著行李的人工廠的馬路旁邊等著。目測估算,現場的人,加上我們這一批,約有七八百人。







“你看,就是人太多了,所以他們資本家他媽一直把工價往下壓,人最不值錢。”梁哥感慨道。



我也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火熱,但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面試的經歷,說:“他們在來之前還說只招60個人呢,沒想到居然來了這麽多人,不會要刷掉很多人吧?”



“相信我,他們全都要,但是很多人會跑。”梁哥說,“我在美的就是這樣的,新人就算沒有分配到崗位,他們也會把你穩住在那里,至少會提供一個住處。一來震懾一下想要跑的人——你不幹,有的是人幹;二來也可以隨時補充勞動力。我在那五天,實際工作了三天,這三天就送走了三批人。他們把女孩子也當男工使,很多女孩子第一天上工就受不了了,所以一天就跑路了,當然男的也有跑路的。”







黑皮墩說要和廠方對接一下,我們在廠外等了大約四十分鐘,才進入工廠。



“看來他們業務水平不行啊,對接這麽久。”我笑著說。



“我跟你說,待會進去,如果他們發什麽吃的東西,不要接,都是坑錢的。”梁哥提醒我。我們到現在都沒有吃飯,他已經看透了這勞務公司的尿性。







進廠之後,勞務公司發給我們這一批人一張表格,讓我們自己填上基本信息。之後黑皮墩又拿出一張紙,對我們說:“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健康證或者體檢報告啊,如果沒有,也沒事,如果有,不是東莞地區的也不行。我這里有一張健康證明,啊,是我們東莞地區的,30塊一份,拿著這個,也可以不用去做體檢了,啊,只要拿著這個,就能直接進廠,進廠需要這個東西。”說完,就和廠方繼續對接去了。







初入場的新人們四散在各地,有的人開始排起長隊進行下一步登記流程,有的人基本處於沒人管的狀態。這樣的等待持續了近2個小時。隨著時間的慢慢推移,大家紛紛就近聚成小圈討論起來。



“我剛剛問了一下老員工,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一位姓鄭的老哥走到了我們這個小圈說道,“根本不是8對8,他們要加班到11點!”



這里所說的老員工,不一定是正式工,也可能同樣是臨時工。況且如果是正式工加班,那麽臨時工大概率也會跟著加班。



“有沒有加班費還另說呢。”我說,“臨時工一般沒有加班費的,也不知道這樣的加班他們會怎麽算。”



“我的天喲,不管他算不算加班費,我都熬不住啊!”一位戴眼鏡的李哥說,“一天幹17個小時,就休息7個小時,這是把我們當機器人使啊!這還沒算洗澡洗衣服什麽的時間呢!這樣根本就沒有什麽休閒的時間!直接會把人幹挺!還有你們看看這張體檢報告,剛剛有人花了30塊錢買了,我借過來了。”



這張體檢報告就這樣開始被傳閱起來。一看就是假的不能再假的影印件,字跡非常模糊。至於在上面蓋的紅章,同樣是被影印的不說,連上面寫的是哪個單位都看不清,只有最下面的“專用章”三個字相對還能夠辨識出來。就這樣一張廢紙,賣30塊。

“我跟你們講,這些中介就是直接把我們騙過來的。說是在廣州和東莞的交界處,你看這是交界處嗎?故意在很遠的地方招人,然後把人拖在這里。”梁哥徹底惱了。



“是啊!而且你看,身份證覆印件和寸照25塊錢,車費60塊錢,筆2塊錢,就這張紙又還要30塊錢,一共加起來,你還沒工作就要倒貼給中介117塊錢。”我對這樣無所不用其極的欺騙性盈利方法也很不滿。



大家也都紛紛表達自己覺得中介不誠。



“我前面查了,現在東莞到廣州的大巴票已經沒了,去火車站坐火車去廣州也不現實,現在想要回廣州已經只能滴滴打車拼車回去了。”梁哥表達了自己的意向。不管工作環境到底怎麽樣,他已經鐵了心要回去。



“我也覺得這里沒法呆,就這樣一條龍服務式的步步欺騙,說不定進廠打工了都不會消停。”我說,“你們再看看原來他說的,穩崗補貼1000塊錢是在17塊錢工資外的,結果現在又變成了包含在17塊錢工資內,真實的工資只有14塊,最後能不能拿到那3塊錢的時薪補貼還另說呢。”



“對啊,”李哥認同道,“前面還說什麽水電住宿費全免,經常到最後又要收錢,都是騙子!”



“這群中介的心太黑了。你們知道吧,前幾天有一個人打工賺5000塊錢,4000塊錢被中介扣走,結果直接拿刀子把中介捅了。”我補充了這條新聞。



“要是在廣州他們敢這麽搞我,我直接叫上我兄弟搞死他們。”一位姓何的老哥倚在我的身上,說道。







“我操,他們說這里的食堂早飯3個包子1瓶牛奶10塊。也就是說,他們說的一天10塊的餐補也就只能補一頓早飯而已。”又有人傳消息回來。



“他媽的,最開始說的是4人間宿舍,結果剛剛他們又變了一種說法,說是8人間宿舍。”接著還有人打探消息說。



我看向旁邊的宿舍,陽台和外廊都是沒裝窗戶的,所以能夠結合整個樓的橫向尺寸大致估算出陽台的進深,大約是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個宿舍的樣子。這樣狹小的空間,最開始應該是按4人間設計的。如果裝8個人,那確實非常的擁擠。

“所以說,各位老哥怎麽說,是走還是留?”何哥嬉皮笑臉的說。這種嬉皮笑臉其實是在掩蓋內心的不安。



“沒什麽好呆的,直接走吧。”我說。



“是啊,我們幾個人拼個車回廣州吧。”何哥離我挨得更近了。



“我覺得不管怎麽樣,來都來了,還是先打幾天工看看吧,至少打15天工吧。”一位姓黃的老哥發話了。



“怎麽說?”何哥問。



“打十五天工連穩崗補貼都拿不到,補充協議上寫的很清楚了。”我說。



“反正不管怎麽樣,我是要在這里打工了,身上交了覆印件和照片錢還有車費以後就只剩幾十塊了。不打工要直接睡在外面餓死了。”黃哥說。



“那你等下交了30塊錢體檢報告費豈不是沒錢了?”何哥大笑。



“你可以不通過中介直接找廠子啊,這樣沒有中介給你扣這種費扣那種費的,工資肯定高一些,不需要受這種氣。”



“是啊,但是現在不都是這個樣子嗎,不通過中介,很難找到工作。你直接找廠子,不是沒有廠子直招,但是很難找到。至少你先在這里打一段時間工,拿到點錢,有了底氣就可以在外面去找找。你沒有錢,就沒有底氣。”



“是啊,我也有點底氣不足哈哈。”何哥馬上溜到了黃哥那邊。







這時,梁哥突然走離了這個小圈子,我追了上去。



“怎麽了呢?”我問。

“感覺那群人,有點吊兒郎當的。”梁哥說。



我有些不明所以,也許梁哥是觀察到了一些我沒有觀察到的細節,但不好明說(這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時我挨個發煙的時候,有人拿一種液體塗在煙上抽,我不確定這個細節有沒有不同尋常之處)。於是我說:“吊兒郎當的就吊兒郎當的吧,說說話也沒事。”



“說說話當然沒事,也可以拼拼車,只不過不可深交。”梁哥這樣對我說。











由於我們的離開,那個小圈子的人似乎最終決定留下來打工。在梁哥和我拿到自己的身份證後,我們旋即往廠門方向走去。因為身份證經常在勞務公司和廠方的各種人手上流轉,以至於最後竟然有人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證。







“扣身份證,就是現在這些中介的常用手段,就是不想讓你離開。”梁哥說,“直招的就沒有這個問題,比如說美的,他們是不會扣你的身份證的。只不過美的那邊,實在太難了。我們被分配到一個最偏遠的廠區,離宿舍有4.5公里。早上6點50就要去趕班車,晚上的最後一班是7點半,但是加班又要加到8點,以至於要做摩的回去,這樣根本賺不到錢。”



“確實挺難的。”我說。受到了今天整個過程的暴擊,我感覺我的大腦已經麻木了,變成了一個應答機。



“而且,不管在哪個廠子,應該都是這樣,臨時工永遠去最苦最累的地方。”而梁哥似乎經歷仍然很旺盛,他繼續說,“老員工沒有這些臨時工,反而過的更加自在。不過臨時工來了,老員工也就會把苦活累活指派給臨時工幹,自己就在後面幹比較輕松的活。”







梁哥說的這個現象,的確有一些道理。一般來說,臨時工入職到具體崗位上,其由於工作經驗缺失,人際關系也尚未建立,會受班組長調遣。而班組長往往代表的是正式工的利益,不大可能在臨時工存在的情況下,還讓老員工去做比較差的活。因此,這樣的苦差事就經常被臨時工承擔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會是臨時工和正式工之間的矛盾。並且由於臨時工的流動性較大,正式工也基本上很難去和臨時工建立比較穩定的關系——既沒有必要,也沒有意願。這樣就將整個工人階級分裂了。







我們走出廠門,此時大概已經到了晚上6點。梁哥已經叫好了車,我們站在馬路邊等車。有幾個穿著工衣的員工從廠門中走出來。



“你媽的這根本不是人幹的活!”一位看上去年紀稍微有些大的人把自己的工衣脫下來揉成一團,“根本撐不住。”



“加班加的太狠了,”旁邊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生,還穿著工裝,一男一女一老一少的對話莫名有一種奇幻感,“每天都搞到晚上10點12點,太難了。”







從他們的對話可以大致推斷,他們應該是不久前進來的臨時工。







“忍一忍就過去了。”旁邊一個高壯的年輕男子說道。



“不是忍一忍的問題,吃個飯都要趕著吃,真的沒見過這樣的,根本不讓人休息。”



“這里不太方便說話,我們到別處去說吧。”年輕男子意識到他們還在工廠門口,人多耳雜,遂將幾個人推走。



我還想湊上去聽聽,但是車已經來了,我們便坐上了車。







“今天是學校開學嗎?怎麽這邊下午這麽多人?”司機問。他是從廣州來東莞的,剛好載著我們回廣州。



“不是,今天這邊都在招工呢。”梁哥回答道。



“那你們來這里是幹啥呢?”司機問。



“當然也是來找工作啊。但是根本不行,人實在太多了。現在人都往珠三角這里跑,這個廠子人滿了,就擠到那個廠子去,那個廠子人滿了,又擠到另一個廠子去。就這麽不斷擠不斷擠,就把工資壓下去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我打算找個文職先幹著,畢竟我好歹也算是大學生。文職雖然三四千塊錢一個月,不包吃不包住,但也比上廠子輕松一些。我身上的錢也只能撐到這個月底,如果這個月還找不到工作的話,我就回茂名繼承我家的手藝活混口飯吃算了。但是真的有點拉不下這個臉啊。”



我表達了在現在這個情況下,梁哥不如先回家里的看法。至少在家里,還有一個父母的照應。







“我發現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有點躺平了。”司機師傅說,“但是也不能怪你們,現在的社會有點階層固化,好的工作,要麽要有背景,要麽要有資源。就比如說一些石油企業的人,一個月上二十天休十天,工資還有兩三萬。但是這種工作,家里都是要有背景的。留給年輕人的,就只有最次的崗位了。”



梁哥也表示,自己有一個朋友在石油化工企業工作,沒有任何關系背景,幹著最累的活,拿著六七千的工資。







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可避免的話題是經濟的不景氣,從貿易戰、經濟制裁談到了內循環。大家都認為內循環做不起來,因為有一個觀念成為了共識,那就是在年輕人拿著時薪十三四塊,甚至十一二塊的工資時,根本沒有人可以消費。







我們為了節省路費,搭到了廣州地鐵4號線的南橫站便下了車。地鐵上梁哥問我,我以後做何打算。



我說:“既然人都在往珠三角跑,那麽不如逆向思維一下,我往內陸跑跑試試。”



“也許也是一種方法。”梁哥說道。



而我現在,就是在前往鄭州的火車上用手機打下了這篇文檔。



“祝你好運。”在我下地鐵時,梁哥向我伸出拳頭。



“也祝你好運。”我和梁哥就這樣告別了。











基於這一天的經歷,可以作如下粗略總結:



1.

所謂的勞務公司這樣的中介,通過各種各樣的欺騙性手段,哄騙工人進廠打工。就比如這次經歷,勞務公司將大家帶到很遠的地方,並且各種拖延時間,造成求職者返回不方便。哪怕是薪酬待遇步步降低,露出難看的吃相,但最終的結果還是“來都來了還是先打一段時間工試試看”。這個手段對於那些急需要用錢的人來說非常有效。



除此之外,這樣的勞務公司,不僅口頭上連哄帶騙的功夫非常了得,在紙上弄虛作假也是一把好手。無論是所謂的“補充協議”還是“體檢報告”,說實話,在法律上其實都站不住腳,並且他們的宣傳模式本身就涉及虛假宣傳。然而,如此大張旗鼓地進行這樣的行為,卻沒有受到任何法律的制裁,以至於這種宣傳模式在招聘軟件上幾乎泛濫成災。用梁哥的話說,就是專門騙老實人,尤其是騙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而不堪中介剝削,持刀殺人的那位東莞工人,警方最終的定性也是“個人積怨”,可見國家機器的縱容與偏袒。



同時,勞務公司也有可能會與廠方達成某種協議,使得廠方不會在線上進行直招。而廠方直招的工錢,往往會比先給勞務公司、然後再由勞務公司轉交給工人的錢多一點。工人原本應得的工資就這樣被勞務公司吃了。並且勞務公司還會想盡辦法用各種手段克扣工資,巧立名目收取費用,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勞務公司的底層員工,一般也與工人們一樣,本是社會底層的苦命人,但是卻幹起這樣賣人頭的行當。他們比工人中內卷的“工賊”更可惡。



2.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梁哥提到的老員工(正式工)與臨時工之間的矛盾,以及各自的性質。正式工一般追求生活的穩定性,他們的年齡構成總體而言相對臨時工更加老化一些。並且基於在廠里長期工作形成的相對穩定關系,以及作為自身家庭經濟支撐的壓力,他們變革的意願往往不太強烈。而從這個角度上看,臨時工則剛好是正式工的反面。由於筆者認識一位在鄭州富士康工作的員工,並且通過這樣的關系,在鄭州富士康22年11月23日事件發生的時候,混入了他們的幾個微信群中,因此可以通過這個例子來舉例說明。



眾所周知,那次事件主要是由行政命令拉來的各路臨時工,因不滿廠方擅自修改電子合同而發起的。大部分老員工在這個過程中當了看客,更有甚者當天晚上還有準備去上班的。而在當天白天,臨時工們在場上聚集的時候,老員工的微信群里有冷嘲熱諷、認為這些人就是“一盤散沙”成不了事的,有罵這些外地人破壞了自己的生活、胡亂搞事的,也有歡欣鼓舞、認為搞得好的。不過不管如何,幾個群都在保持著對此事的關注。到了晚上,隨著聚集的隊伍越來越大,並開始沖擊警察陣列,群里開始變得非常激動,持消極態度的人也越來越少。第二天,當聽到臨時工們拿錢回家的消息從各個渠道傳來時,群里則是一片羨慕和嫉妒,然後開始自怨,認為“河南人太老實、太不團結了”、“外地人就是狠”。當然,也有一些人因為這次事件,萌生了組建維權會的想法,不過那就是後話了。



從以上這個例子可以看出,由於臨時工受廠內社會關系約束較少的性質,往往更容易做出一些“膽大妄為”的舉動(其實東莞命案也可以從側面說明這點),而老員工受到的羈絆則比較多,不敢輕舉妄動。這是雙方的一個不同。而另一個方面的不同,則將正式工與臨時工的優點與缺點調換了過來。正式工由於經過了長期工作的磨合,形成了相對穩定的社會關系,往往組織性比臨時工要好一些;而臨時工在沒有特殊組織力量的條件下,往往組織性要差一些,因為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彼此相互不太熟悉,在短時間內也難以磨合。也許將正式工與臨時工結合起來會形成更加有力的力量,但結合的前提就是解決正式工與臨時工之間的矛盾。如前所述,由於班組長代表了正式工的利益,在日常做活的過程中,經常會指派臨時工做最苦最累的活,而自己這邊的正式工則做著相對比較輕松的活。並且由於臨時工的流動性,正式工也不會去和臨時工結成比較緊密的關系。這樣就造成了一種分裂。如何解決這樣的分裂,也許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3.

可以繼續肯定前一篇文章的觀點,即臨時工群體具有年齡構成比較年輕、來自五湖四海、流動性大、生活壓力大等特點,以及國內整個經濟情況不景氣的事實。



同時可能需要補充的一點是,珠三角的工資不斷下行,不僅僅是因為訂單減少、大批小廠倒閉,同時也有著疫情管控放開導致短時間內更多的人出來打工的原因。在疫情管控下的近三年,許多人、乃至於許多家庭的經濟情況都不容樂觀,這樣就不得不迫使更多人出來打工,從而至少在短期內加劇了勞動力過剩的情況。



4.

基於上一點,現在以及未來可能有更多原來並不屬於工人階級的群體加入工人隊伍。無論是像筆者這樣“墮落的小資產階級”,還是像梁哥這樣的相對而言比較邊緣化的小資產階級,在生存的壓力下,都不得不去找更加底層的工作。而在這樣的小資產階級中,又有一部分群體是左派,或者是受到了左翼思潮影響的。比如梁哥就是,他在與筆者的交談中不止一次地懷念蘇聯,認為如果蘇聯還存在就不會有這些資本家的事情,此外還對勞動力再生產問題有著自己獨特而深刻的理解。也就是說,哪怕這些人對馬克思主義左派的思想有著各種各樣片面的、形而上學的觀點,或者只是知道一些零散的、不成體系的理論知識,他們也可能將馬克思主義左派的思想,通過自身階層跌落的形式,從小資產階級逐漸轉移到工人階級之中(畢竟我們要承認一個事實,就是之前的所謂馬克思主義左派,其中雖然不乏大量的優秀工人分子,但總體上仍然是由小資產階級主導的,尤其是所謂的“新左派”)。



而另一方面,基於對現狀的普遍不滿,工人階級在此時也更加願意接受馬克思主義左派的思想。工人們從來不笨,很多時候並不是沒有思考的能力,而是沒有嘗試朝一個新的方向去想。以內循環的問題為例,筆者在三個不同的場合都說了這個事情。最開始人們覺得可能是單純的美國圍堵導致經濟起不來。這樣的觀點由於其具有顯著的形而上特征,與普通人的生活漠不相關;但也正是這種形而上學符號化的性質,使得這樣的觀點能夠廣泛傳播。不過,只要提到人們拿十一二塊錢的工資就不能消費、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就不能消費、沒有工作就不能消費、沒有消費經濟肯定就不好,人們就很快就能將自己的現實經歷與經濟的宏觀表現結合起來,於是將那種形而上學的觀點撕碎,從而非常有利於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傳播。當然,由於筆者的自身懦弱性和一些客觀條件的限制,筆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和工人一起生產生活。而這些觀點的傳播在打工生活的條件下需要長期交流的累積,因此目前也就並沒有能在工人中傳播馬克思主義,畢竟筆者不是遍地行走傳播“天國福音”的傳教士。



此前,筆者也曾委托臨床哲學實習生發過兩篇講人工智能的文章。結合近期人工智能技術進一步發展的表現顯化,未來可能會有更多的小資產階級跌落階層。因此,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也許從2023年開始,就是馬克思主義左派思潮從由小資產階級主導,回到真正的工人階級自身的歷史過程。當然,筆者的觀點有自身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在這里僅僅作為一個可能的思考方向。

車橋廠與臨陣脫逃





2月22日,西安,我在58同城上搜索招聘信息。



相對而言,西安這邊網上的信息里,勞務中介發布的較少,看上去更像是是廠方直招的。我看中了一家公司。不一會兒,對方打電話過來,約我明天到高陵區某廠應聘物料員的崗位。



高陵區在西安的很北邊,我從興慶坊附近坐了近兩個小時的公交才到。這里是一大片廠區,基本上都隸屬於陜汽集團。許多廠子門口都站了不少提著行李的人,看來他們也是來找工作的。年輕面孔依然是主流,但相較於珠三角,感覺整體年齡略微大一些。







時近中午,我在一個廠子門口的炒河粉攤上吃了一份炒細面,略微觀察了一下廠門口的人,大約有50多個,其中,中年面貌的有13個左右。閒來無事,我便和經營炒河粉攤的老兩口子聊起天來。



“唉,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幾天各個工廠的門口一直都站滿了人,前幾天人還更多呢。”大嬸操著一口陜西口音,歲月的皺紋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臉上。



“都出來找工作了嘛,就像我一樣,”我搖了搖折疊桌旁我的行李箱,“疫情三年,搞得大家都沒有錢了,這不放開了大家就都出來打工了。”



“是啊,前面剛剛在這吃飯的幾個娃,也都在說找工作的事。”大爺頭發已經花白,笑容有著那種上了年紀的特有的苦澀感。



“你們的生意怎麽樣呢?”我問。



“也就一般般了。”大嬸回答。



“你們一般都是中午這個時候出來擺攤嗎?”我問。



“不是,大概中午12點出來擺一次,晚上12點出來擺一次。”大嬸說。



“也對,現在工廠都是兩班倒,晚上上班大家都會出來吃夜宵。”我笑著說。



“唉,其實就是我們年紀大了,幹不動工廠里的活,不然的話我們也會進廠打工。”大爺說,“幹這個生意,一不賺錢二又睡不好。但我們實在幹不動那活了,工廠也不要我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



我笑容有些凝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最後擠出“是啊”兩字,就埋頭苦吃了。



大嬸大爺出來擺炒河粉攤,不僅中午和半夜在外營業需要時間,路上的路程以及準備食材也同樣需要時間,這就意味著他們睡覺休息的時間會相當的碎片化。“老有所養”的社會,什麽時候才能實現呢?







吃完午飯,也就快到了面試的時間,我向對方微信發過來的位置走去。



那里也一樣站了幾十個人,點一下數,有45個。大多數仍然是年輕人,其中4個女孩子,另有8個中年面孔。







我向對接的人報道,他要我掃碼輸入個人信息,然後問我:“證帶了沒?”



“帶了帶了。”我拿出身份證。以我的經驗,如果是中介,一般來說會暫扣別人的身份證。



正當我以為對方是中介時,結果他根本不收身份證。他說:“不是,叉車證呢?叉車證帶了沒?”



“叉車證?但是我面試的是物料員啊。”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對方似乎也有點狀況外:“好吧好吧,你先站在這里,等會我帶你們進去。”







等人差不多到齊了,他便領著我們進去。



他把我們領進一間房里,然後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兩個女生,還有一個我,要求我們三個跟著另外一個人到一個角落處。



“今天招的都是叉車工,你們兩個女生應聘的是二線,”那個人說,然後又轉向我,“你應聘的是物料員。”

我們三個點點頭。



“但是我們現在只缺叉車工,”他繼續說,“今天讓你們來,等於是做一個人才儲備,等到哪天崗位出現空缺了,你們就可以上了。”



其實這種事情,就應該在線上聯系的時候說明,而不是把人弄到這邊了再說。







“二線和物料員的試用期工資都是3500,轉正後4500-4800,物料員的話,如果旺季活多可以幹到6000多,包住,宿舍水電費自理,餐補10塊,繳納五險,沒有一金。”他繼續介紹待遇。



兩個女生繼續象征性地問了些其他待遇問題,但是我完全無心聽了,感覺自己像是被擺了一道。



“你們如果沒地方住的話,也可以住我們這里的宿舍里,一天10塊。”那人最後說道。



女生和我都婉拒了,隨後拿著行李離開。











正當我拖著行李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時,一輛SUV停在了我旁邊。



“師傅,你是出來找工作的嗎?”車里的人戴著眼鏡,用陜西話問我。



我微笑點點頭:“是啊。”然後繼續走著。



“我這邊有工作,要不來看看?”他換成普通話,然後示意我上車。



我笑著擺擺手,然後繼續走著。



“沒事的,來上車,就當聊聊天,我現在一個人開車悶的慌,想找個人諞一諞。大不了送你一程也行。”他開車追過來。



我感到盛情難卻,於是把行李放在後備箱中,上車了。







“兄弟你哪兒人啊?看你帶著行李,不像是本地人啊。”戴眼鏡的男人問。



“是啊,我湖南人。”我說著,遞給他一支利群。



“湖南人跑這里來找工作?”



“之前我去了廣州那邊找工作,結果那邊人太多了。我就想人都往珠三角長三角跑,內地可能就空了,就往西安這邊來了,結果沒想到這邊工作還是這麽難找。”



“是啊,現在跑出來打工的人太多了。你是不知道前幾天,這邊廠子個個門口前邊都好幾百多人,都是來打工的——關鍵是,現在這邊廠子也不怎麽收人了。”



“是啊,所以現在就很難辦。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了。”



“現在的工作確實難找,都不容易啊。誒,那你對做車橋有沒有什麽興趣?”他突然提問,“就是大卡車的那種車橋,連接卡車輪胎的那種東西。”



“是做什麽呢?”我問。



“你有叉車證嗎?”



“沒有,我發現現在好像到處都在招叉車工。”



“沒有也沒事,就可以做普工的活——你知道吧,做車橋要噴漆,別的噴漆師傅有些地方沒噴到的,你就可以補一下漆。除此之外,還可以擰擰螺絲,打打包裝,都是一些非常簡單輕松的活。流水線也是特別慢,你看,基本上就這麽慢,”他一邊說著,一邊停下車,然後輕踩剎車怠速運行,“工作時間是8點半對8點半,小時工的話,工資18塊錢一小時,包住不包吃。感覺怎麽樣?”



“可以去看一看?”我抱著看一看的心態說。



“那好,我跟我下面的人說一下。”那人剛好把車開到車橋廠門口,然後拿出手機打電話。







“喂,大炮啊,我這邊有個兄弟,現在找不到工作在外面走著呢,我給人拉到車上來了。你看廠子里還能不能找個崗位,給我這位兄弟先在這幹著,先幹個把兩個月再轉長期什麽的都可以,先把人安頓好再說。你現在在廠里嗎?出來接一下我這位兄弟,什麽?現在在外面啊,那我找別人。”他對著電話一通說,然後掛斷,再撥打另外一個號碼。



“喂,小傅啊,我這里有一個夥計,現在沒有地方去,你把人先領進廠里,先幹個把兩個月再轉長期都行。今天的招聘流程快完了?沒事,先把人安頓了再說,大家都是出來掙錢吃飯的,都不容易,把咱這位兄弟安排進去。你現在在廠里不?在廠里啊,那你出來接一下人吧,”他掛斷電話,然後對我說,“待會他就出來接你了。”



“你是這個廠子管人事的嗎?”我問。



“是的,準確的說,我是管他們的。”他意指他剛剛打電話的那兩個人。



“也就是說,你是人事經理?”我問。



他點點頭。然後把車掉過頭,靠近工廠門口的保安室,招呼了門口保安,給了保安三支中支芙蓉王,指著我說:“這位兄弟待會跟人進去,你不要攔著他。”



保安接過煙,恭敬地點點頭。



工廠大門口一個人一路小跑過來。



“跟著他走吧,”人事經理對我說,“我待會還有事,就不陪你了。其實不是有事,是去玩哈哈哈。”

於是我就下車拿上行李,跟著他派來的人走了。







他派來的人姓傅,人事經理叫他“小傅”。小傅把我領進廠門,此時廠內路邊一堆帶著行李列隊的人剛剛解散,只稀稀拉拉留下幾個人在問工廠的人問題。顯然,他們也是來參加招工的人,招聘流程的確如小傅所言幾乎已經結束。



小傅似乎對領導隨意而任性的安排有些為難,反覆問了我人事經理是否對我講清待遇,然後說:“現在進來的人已經滿了,所以已經沒有宿舍了。你看是否要在這里打工?如果確定的話,我再給你問問還有沒有宿舍。”



小傅把選擇權交到我手上,我還是有些猶豫不決,有些難為情地說:“真的沒有宿舍嗎?”



“我再問問吧,”小傅又去找人確認,然後回來對我說,“的確沒有了。不過,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我就是租在附近的村子里的。如果租房子的話,可以幫你聯系一下房東。”



“這......”我有些難下決斷,“其實我有個朋友在西安,可以住他那里,但是他在雁塔區,實在太遠了。”



“那確實太遠了,這樣根本沒法工作。”小傅接著又說,“我請示一下領導吧。”







我感到有些無厘頭。說實話,人事經理把我帶上車送到廠里強插來,也許只是某種漫不經心的善舉。我和人事經理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關系,但是卻讓他手下的人不敢怠慢,就這樣的小事情居然還要請示一下。



小傅對著電話說了些什麽,然後把電話遞給我:“你跟領導說吧。”



我看了看電話上的名字,寫的是“龔總”,我對電話說:“龔總你好。”



“你好,”電話那邊就是那個人事經理的聲音,“你的情況我聽小傅說了,現在廠里沒有宿舍,你就在外邊租個房子吧,也就一個月兩三百塊錢,其實打兩天工就回來了,你說是不是?先把自己的情況穩定下來再說。”



盡管龔總措辭還是比較客氣,但是我在他的語氣中略微聽出些不耐煩。也許並不是對我,而是對小傅。



“好的好的,謝謝龔總,我看看房子。”我回答道。



電話被龔總掛斷,我把手機還給小傅。



“怎麽說,決定在這幹嗎?決定的話我就聯系給你租房子。”小傅問我。



我心里仍然猶豫不決,感覺這一切都太倉促太草率。但當我想起所剩不多的余額和找工作越來越困難的趨勢,再加上人事經理和小傅或隨性而為或應付領導但卻又認真待我的善意,最終我還是決定先在這里打工試一試:“好,租房吧。”







小傅立馬打電話給他認識的物業,問問物業還有沒有房源。物業說沒有,但向小傅推薦了一個房東,小傅又接著打房東的電話。



小傅拿著電話問我:“400塊錢一個月,一間房帶獨立衛生間,能夠接受嗎?”



我說:“能。”



於是小傅把電話再次遞給我,要我和房東直接溝通。但是透過電話我實在聽不明白在那頭房東的陜西話講的是什麽,所以小傅又把電話收了回去。



房子的大概條件是400塊錢一個月,交一押一,水電費自理。小傅帶著我去看房子。



我問小傅:“哥,這不會影響到你工作嗎?”



小傅說:“現在我還沒有事情,可以帶你過去,等下我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推測大概是要整理人員資料之類。







我們到了一個村子的路口,這個村子四面都被工廠環繞著,里面住著的人基本都是上了年紀的原住民,他們很多人都是這片的房東,而剩下的就都是在附近工廠打工的租客了。房東開著小三輪代步車來接我們,也是一個老頭。



房子在一間農村樣式的二層樓房中,除了墻壁比較臟之外,地面上貼了瓷磚,室內有空調、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廁所里有馬桶、熱水器和淋浴器(盡管馬桶墊圈比較臟),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不少。已經有不少人租住在這里,因為不少門房外都擺著鞋子。







“感覺怎麽樣?能夠接受嗎?”小傅問我。



我說:“能。”



“那好,那你就和房東慢慢談,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小傅旋即動身。



“謝謝哥。”我連忙說。



小傅擺擺手,離開了這里。



“唉呀,我看你文文弱弱的,居然來這里打工。”房東用陜西話對我笑著說,由於這次沒有電話隔著,我大概還是能夠聽懂一些,“可別幹了幾天就跑了。你在這里長期幹,對我也好一點。跟你講,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都是在這住了幾天幹得受不了就走了,有的人還要跟我討價還價扯房租呢。我是實在不想扯,所以你就在這里多幹點時間吧。”



我也覺得我能夠幹比較長的時間,畢竟龔總和小傅都介紹過說活比較輕松。



隨後我加了房東的微信,把800塊錢付過去,房東給我鑰匙,拍好水表和電表的圖片,就走人了。







我內心既有些不安,但也有點期待,漂流了這麽多天,終於可以進廠打工了。躺在床上,我感覺到似乎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家。



小傅發消息給我,讓我買好勞保鞋,明天早上7點50到廠門口集合,並給了我一個章主任的聯系方式,要我那時和他對接。



晚上,我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想到自己即將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心里就有種莫名的激動。時間已過零點,在睡眼惺忪、有關未來的一切在夢幻里都朦朦朧朧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到最後我會當一個逃兵。











2月23日早上,由於我有些路癡,害怕因為找不到路而遲到,我特意起得比較早。到了工廠門口的時候,才7點20。



氣溫只有兩三度,不過門口聚集的像我這樣沒穿工廠工衣的人越來越多。顯然,他們與我一樣,也是臨時工。



已經到7點45,我給章主任打了個電話。章主任說,他可能會來晚一些,於是我就繼續在那等著。







這時,旁邊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湊過來,問我:“兄弟,你也在等章主任嗎?”



我點點頭:“是的。”



他突然罵道:“姓章的這個老逼!媽的我昨天過來工作,他直接要我簽一年的合同。”



“你昨天就來工作了嗎?”我問。



“是的,但是他要我簽一年的合同我就直接走了,本來就是來幹小時工的,”眼鏡老哥繼續說道,“我回去問我的中介,中介跟他們溝通了,然後要我今天繼續過來。”



“還有這種事?”我不由得有些詫異。



“對啊,本來說好的招進來做小時工的,要是覺得這里好就可以長期幹下去,結果要我直接簽一年的合同,這誰頂得住啊。”



“等於是把人騙進來了。”我說。



“就是啊。”眼睛老哥說道。

經過交流,這位眼鏡老哥背上了每月5000塊錢的房貸,在沒有別的好去處的情況下就只能來這里拿18塊錢的時薪。即使滿打滿算每個月賺6000塊錢(還有可能根本拿不到這麽多),也只能有1000塊錢的結余,日常吃用都可能是問題。能看得出來,他的眼神里滿是焦慮不安。(後來從別的人那里聽說,如果是正式工合同,似乎頭一個半月不會發工資,而是在後一個月才發下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由於我沒有走招聘流程,所以也就沒有聽到這些信息。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這位老哥才對一年的合同有抵觸情緒。)







“現在我住在中介那里,每天10塊錢住宿費,都沒水,好久沒洗澡身上都臭了。”眼鏡老哥介紹自己現在的情況。



“是中介聯系的廠方宿舍嗎?”我推測到,因為之前的東莞那個工廠就是中介把人裝到那個電子廠的宿舍里的。



“不是!就是那種毛坯房!連水都沒有!”眼鏡老哥摸了摸頭發,顯示頭上很多油。







正說話間,章主任終於晃晃悠悠地騎著自己的小電驢來上班了,開始掏出手機點開花名冊點到。章主任穿著一身工衣,顯然他不是龔總小傅那樣坐辦公室的白領,而既然被叫做主任,那麽他應該是工人隊伍的某種小領導。正操作著,有一個人拿著反光馬甲走了過來。(反光馬甲相當於臨時工的工衣,由於該工廠卡車經常進出、叉車四處亂竄,所以在上夜班的時候要穿反光馬甲。)



“我有點想家了,不想幹了,家里人打電話讓我回去了。”那人身材矮小,把反光馬甲遞給章主任,十分靦腆地說。



“你幹了幾天了?”章主任問,一副居高臨下審視的目光。



“三天吧。”那人十分不好意思地笑。



“就三天,你又拿不到錢,得幹滿七天才有工資,你這不是鬧著玩嗎?”章主任安全帽下頭發黑中泛灰,卻盛氣淩人。



“主要是家里打電話催。”那人一邊笑一邊微微鞠躬,似乎是在賠不是的樣子。



“搞笑,”章主任說,“你找我幹什麽?找自己的班長去。”



“找過班長了,主要是反光馬甲還有10塊錢押金。”那人繼續討好地笑道。



“押金?你交給誰的管誰要去。”



“是......是......是給你交的。”



“哦,是給我交的啊。”章主任傲慢地說,打開微信聊天記錄,確認收付款信息,然後轉賬過去,“好了,錢給你了,該幹嘛幹嘛去。”



“謝謝章主任。”那人離去。



繼續嘲諷了那人幾句後,章主任問眼鏡老哥:“你今天怎麽又來了?”



“中介要我來的。”眼鏡老哥說。



“中介要你來的。前面要你簽合同你不簽,今天又來。”章主任說。



“我實在沒法簽那個合同,你讓我做小時工還可以,做一年實在不行,好歹先做一兩個月試一試看吧,如果覺得好也可以簽長期的。”眼鏡老哥說。



“行吧,先進來吧。”章主任說。







章主任把我們領進工廠大門,里面的叉車忙忙碌碌,把材料運往廠區的各個角落。章主任帶我們走進一個車間,里面有輔助運送貨物的智能機器人。我本想錄一段視頻,結果被章主任打斷:“照啥呢?這里有監控的,禁止拍攝。”



我說:“我看著機器人,覺得挺好玩的,就想拍一拍。”



章主任也沒有過分為難我,帶我們走進一間房間,在這里進行了一些簡單的登記工作,並派發了勞保用品。隨後便把臨時工們分配到各個車間中。



我和另一位王姓老哥被分配到了噴漆車間,負責與我們對接的是一位向姓的班長。



班長剛剛處理完交接班,出來告訴我們,今天上晚班,晚上8點10分在這個車間前面集合。







第一次上班就是夜班,雖然多多少少有些不符合初入職的常規流程,但是我還是信心滿滿。之前在家里窩著的時候就已經練成了晝伏夜出的神功,作為熬夜塞里斯超人的我沒有理由拒絕夜班。更何況,夜班也是開小差的好時間段,因為在這個時候人的注意力普遍不高,偷懶應該也不會被說些什麽。不斷幻想著後面該怎麽和工人們相處,怎麽和他們交流建立聯系,我懷著越來越激動的心情,在白天只睡了一個多小時。





晚上8點,我到了工廠車間前集合的指定位置。



不止我和王哥,還有另外兩個臨時工,也在這里集合著。他們比我們先入職,昨天在另外一個車間工作,今天應該是被調到了這個車間。



班長說,噴漆車間的工作也就兩個,噴漆和操縱天車(也就是廠房內吊車梁上的吊車),其余的是一些輔助性工作,然後問我們意向,如果對這樣的工作有意向,那麽會有人帶我們。他說希望人能夠長期幹下去,不然幹幾個月就跑了等於就白培養了。







我更希望做一些操作機械類的活——雖然在目前的處境下,我無法由自己實現人工智能,但也許做一些相對而言比較機械自動化的工作,會稍微沾點邊。所以我提出了想要學操作天車的意向,班長允諾了。



這時,章主任來了,他看了看我們幾個臨時工,然後叫住班長,帶進防靜電的調漆房里關門談話。王哥以為是召集臨時工一起談話,也跟著進去了,結果被請了出來。



談話完畢後,班長叫上我,要我去拿勞保用品。







在路上,我問班長:“是勞保手套和N95口罩嗎?之前已經發了。”



班長說:“還有別的。”



我們來到庫房,那里有一位在這里值班的工人。他似乎和班長是老相識,見面就非常熟絡地開玩笑。



班長表明來意後,對方似乎有點不大樂意了:“又領這麽多東西,你們使用這麽浪費的嗎?”



不過他仍然按照班長的意思把幾十副勞保手套、若幹套防護服、若幹個N95口罩、幾個帶有濾芯的濾嘴式面罩及若幹個配套濾芯、幾副目鏡和8罐用於補漆的噴罐、以及各種雜物裝到一個紙盒箱里,而我是那個搬盒子的人。







“你又領這麽多東西,我真的要給你們記賬了。前面我在你們車間里看到沒噴完的罐子,還有半瓶就隨便扔,浪費也不是這麽浪費的。這些東西都要記賬,已經超額了。”



班長指著我說:“沒事,記就記在他們臨時工頭上,到時候直接從工資里扣。”



我當時還樂呵呵地笑著,班長既然要我來拿這些勞保用品,那麽說明這些勞保用品就是給我們用的,所以覺得扣就扣吧,也沒有什麽,畢竟是工作必須的東西。尤其是那個防護面罩,我還覺得實在是太貼心了。



領完東西,班長並不急於離開,而是坐在那里和對方抽了一會煙,順便扯扯談。其中提到了正式工中存在的各種小團體,“各搞各的,根本不關心別人”,甚至還略有互相妨礙之嫌,只是他們的陜西話中穿插著各種姓名與外號之類的詞,以及一些方言特有的詞匯,我無法聽明白事情的全貌。我在想,要是這里是珠三角的工廠就好了,由於人員來源地不同,至少大多數情況下的交流還是講普通話的。







抽煙完畢,班長帶我回了車間。



噴漆車間主要是給車橋上油漆。有一條迂回的流水線在車間最里面,用以將工件懸掛在流水線上,外邊則是一個場地,用天車將流水線上噴好的工件吊起,然後碼放在場地上的架子上,待補漆和清理後,接著讓叉車叉走轉移到另外的地方去。而兩個區域的正中間,則是三個車間內的狹小封閉房間,流水線貫穿了這三個連續的房間。這三個房間都是用來噴漆的,一個房間從左側噴漆,下一個房間從右側噴漆,再下一個房間則又從左側噴漆。噴好的工件再經過一次迂回,就用天車吊起來放到場地上去了。



當我還在觀摩吊車工如何操作時,班長要我們穿上防護服。(防護服就是類似於疫情中大白穿的那種衣服,不過我們穿的是藍色的。)我明白了我們首先要去做噴漆的活,因為噴漆為了避免漆落在身上,就需要穿防護服。如果我是要去學如何操作天車的話,那麽應該和眼前那位吊車工那樣一手扶著工件,另外一手拿著天車的遙控器,然後戴著一頂黃色安全帽。



但是,盡管是被安排去噴漆的房間,卻也不是被安排噴漆的活。我們被要求帶上鐵鏟和鐵鎬,並且推著一輛小車載著一個大廢料桶,來到了中間的噴漆房間。







“你們看到了流水線下的那些油沒?”班長發話了,指著不斷運送工件的流水線下的,約寬1.3-1.4米的坑道里積的非常厚一層黑乎乎的東西,“你們今天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東西鏟出來裝進廢料桶里。”



那是在長期的噴漆過程中,由沒噴到工件上的油漆匯聚而成的、像石油一樣極度粘稠的黑灰色半凝固的液體(也許並不能說是液體),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凝固得相當徹底,要用鐵鎬鑿散以後才好鏟開。它們非常厚,填滿了整個坑道,就像一個臭水溝,有的地方還漫了出來。



“還有地上的土,”班長踩了踩房間地板上不知從哪兒來的、板結得非常結實的黃土,“也要用鐵鎬把它鑿開,露出下面的水泥地板,把地面上的土都清理幹凈。”







我們四個臨時工面面相覷,噴漆房間里油漆濃烈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直接穿過我們戴的N95口罩。這時我才發現,原來只有正在噴漆作業的老員工才戴著那種帶濾芯式的防護面罩,我們是沒有的。



也就是說,我領的勞保用品並不是給我們臨時工的,但是這筆賬卻要算在我們頭上。我出去瞟了瞟放勞保用品的盒子,原來滿滿當當一盒子的東西現在已經所剩無幾,都被人拿走了。而我們臨時工除了拿了4套防護服外並沒有拿什麽東西(我們的口罩和勞保手套都是白天發了的)。







沒有什麽話可說,既然來都來了那就開幹吧。由於噴漆房間實在過於狹小,而且噴漆的老員工還在里面作業,我們就只能一個接一個輪換,一個來鏟油,一個來提小桶將廢料轉運至廢料桶中(廢料桶有裝石油的桶子那麽大)。就這樣還經常被老員工反感,因為我們的存在影響到了他的操作。



我一鏟子鏟到油上,手無縛雞之力的我甚至沒法再將鏟子往上提,因為黏糊糊的油緊緊粘在一起,向上的阻力太大。我只能半蹲下來,依靠坑道上角作支點,用杠桿原理把油翹起來,那感覺好像半冷卻的巖漿一般。這種油又重,氣味又惡心,N95口罩根本防不住。而防護服下我已經是大汗淋漓,幾乎呼吸困難,因為只要想要稍微用嘴粗吸一口氣,口罩就漏風了,房間里四處飛散的噴油氣霧就直接從嘴巴里進來,沾在喉嚨上,有一種極其苦澀的感覺,還有身體對化學有機物特有的不適,比抽煙不知道勁大到哪里去了。







“太恐怖了!”一個姓彭的老哥每鏟一鏟就感嘆一次,“太恐怖了!”



這時輪到我來提桶,桶子上也沾滿了油,把勞保手套的掌心側暈染成全黑。他們配發的勞保手套根本不防油,沒想到這種粘稠到幾乎凝固的油,竟然能夠穿透手套。我已經感到手套被浸透,手心和手指全面濕透。



想不到這種有智能機器人的工廠,居然還有這種只有在工地上才能幹到的活幹——而且骯臟的程度比工地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工地上最臟的無非基本上就是混凝土澆築作業,而在這里是直接用自己的呼吸道和皮膚跟油漆打交道——而且這些油漆還是“陳釀”的。一瞬間我以為自己來到了19世紀的大英煤炭廠之類的地方,又好像古代的奴隸,用的鐵鏟和鐵鎬也很符合那些時代。



而噴漆的那位老員工戴著面罩,還哼著小曲兒,似乎愜意的很,不時還把我們趕出去,並且對我們把房間內弄亂表示不滿。我們只好趁有時流水線會短暫停機的空檔,待老員工出來時進去清理,然後流水線重新開啟老員工再進去的時候出來。







鐵鏟越往下面鏟,越難鏟得動,我拿起鐵鎬,開始往下鑿,好讓鏟的人更好地鏟出來。由於要避免損壞坑道上面流水線上懸掛的工件,我只能在非常狹小的空間內用一種很扭曲的姿勢鑿。並且因為有時候鑿到水泥面上會閃出火花,我還必須控制角度和力度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以免火花引燃有機物或者在地上亂置在油里的噴槍管道和電線。我汗流浹背,本來就有點問題的右膝蓋也越來越痛。







“他們不是之前說只是補漆打螺絲嗎?怎麽現在幹的是這樣的活?”老員工進去噴漆後,我出來,向同伴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別人故意整人呢,”王哥說,“專門安排咱們在全車間這種最臟的地方幹最累的活,就是為了整人。”



“真的太恐怖了,”彭哥說,“就和監獄里差不多。不過好在這不是監獄里,如果實在幹不了還能跑。在監獄里,想跑都沒地方跑,還會挨打。”彭哥說他有親戚在某地監獄里工作,監獄里會有這種幹活不好好幹就挨打的情況,他還看過囚犯被打的監控。



“他們專門把這種活給臨時工做,”我聯想到了在廣東的時候聽聞到的東西,說,“這些活老員工根本就不會幹。”



“是的,這相當於他們的一種套路,這種活給一般人根本不會幹,所以很多人幹了兩三天就受不了走了,要幹滿七天才能拿到工資,等於是他們白嫖了這些工作。”王哥進一步解釋說。



“等於是把人騙進來,然後不讓人好過。”我說。



“他媽的,真的不把人當人看。”王哥罵道。



“還能怎麽辦?”彭哥聳聳肩,“雖然又臟又累,但是還是比我昨天在另一個車間里的工作輕松一點。咬咬牙,眼睛一睜一閉,今晚就過去了。”



彭哥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然無法反駁。很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眼鏡一睜一閉,就像這樣走完了一生。



“搞慢點搞慢點,”我說,摸魚的精神已經注入我的靈魂,“別那麽用力搞,留點力氣。”







離晚上12點還有兩個小時,我覺得時間過得無比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十二點,到了吃飯的時間。我們脫下防護服和勞保手套,手上都被油漆弄得漆黑一片,並且油已經深深侵入了指甲溝里。這些油漬用水根本洗不掉,可諾大的一個工廠竟找不到一塊肥皂或者一瓶洗手液。我感覺在苦工式的體力勞動中與混賬油漆氣味的浸泡下,整個人都已經意識模糊,幾乎是飄出了車間外。晚上的風非常寒冷,把我衣服里面的汗吹得涼透。







“怎麽說?還留在這里幹嗎?”我問其他人。



“來都來了,就幹吧。至少今天的活比昨天的輕松。”彭哥說道。



“先做一做試試吧。”王哥也表達了意向。



而我已經不想幹下去了。但是還是和他們一起走進食堂,找了一個老員工借用飯卡(雖然我們已經花20塊錢辦了飯卡,但是晚上充值飯卡的窗口已經關門了),各自買了一碗8塊錢的餃子,用洗不掉污垢的黑色雙手拿筷子吃飯。



我感到惡心反胃,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不過其他人倒是泰然自若,全吃光了。

“這才12點,我的媽呀,還有8個小時。”彭哥雖然對待工作比較堅定,但是也仍然抗拒著這樣的工作。



“真的要在這幹嗎?”我問。



“好歹做一個月吧,再不濟做7天,好歹把錢拿到手再說。”彭哥說。



“到時候不一定真的能給你拿18塊錢一小時的工資,肯定要扣掉各種費用的。”我說。



“沒辦法,先不管,先拿到錢再說。”彭哥是一個非常有毅力的人。







我們返回車間,繼續當苦工。不過過了一會兒,王哥和彭哥就被調去這個車間的其他崗位上做清理工件的活了,留下我和另一位年紀比較大的老哥在這里繼續鏟油。



老哥幹活非常賣力,並且對我的摸魚行為不爽。在老工人噴漆把我們趕出來的時候,他就在門口,在本來就狹窄的噴漆房間里,在盡量不幹擾老員工的地方用鐵鏟把土鏟掉。土板結得很緊,需要用腳使勁踩鏟子才能鏟的動。就算這樣,老員工也三番五次的找茬,最終還是幹不了,只能等生產線暫停老員工出來休息的時候再進去鏟。







“別這麽賣力,等我們搞完了,他還會派更多的活給我們幹。”我對老哥說。



這位老哥不善言辭,對我的勸阻也不予理會。在老員工幹活的期間,他四處詢問去借了一把鏟刀,用鏟刀把緊黏在鏟子上的大塊油塊刮下來,方便之後更好的工作。



看到老哥如此賣力,我也沒有辦法,只能在老員工出來之後進去用鐵鎬把油塊和土鑿碎,然後往老哥的鐵鏟上攏集,這樣分工合作起來。



我們連休息的地方都沒有,全程站著,並且腳底下沾滿了油,每走一步都異常黏著。因為我們的勞動和走動把噴漆房間內弄得四處都是油,老員工還各種不爽。畢竟影響到了人家工作,我們也不好說什麽。







站在外面休息,手套里的油已經開始凝結,把手套黏在了鐵鎬上。有好幾次我都幾乎不能把手套從鐵鎬上扯下來,一來實在沒有力氣了,二來油粘的實在太緊。更可怕的是,我的手套四指已經黏在一起不能分開,脫下來以後手指再也穿不進去了。並且在外面休息每穿脫一次手套,我就感覺大拇指內側的皮被撕掉一次。看著拇指上被油浸得漆黑的絮狀物,我都分不清它是手套上的棉花還是我的皮。最終我就只能半戴著手套不摘下來,免得油繼續把手套更里面黏在一起。







“其實這種清理的活,應該等不生產的時候再做,現在做這種活純給噴漆的人添麻煩。”我說。



“嗯。”老哥回答,然後繼續在門口半彎著腰踩著鐵鏟清土。



“他們就是純粹的折騰人,不讓我們臨時工幹輕松的活。”我繼續說。



“嗯。”老哥繼續回答,然後繼續在門口半彎著腰踩著鐵鏟清土。



我實在是站都站不穩了,但是老哥專心致志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我也不好說什麽了。就等老員工時不時出來的時候,我再進去鑿油土,維持之前的分工。



等地面清理得差不多,而坑里底層的油由於緊緊黏在坑底鋪設的一種卷材上而實在清不掉時。老哥認為我們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他的語氣中透露著一種略帶自豪的輕松欣慰,口罩上面是非常樸實純真而泛著魚尾紋的笑眼,渾濁的眼睛中照射出唯獨屬於工人階級的力量的光芒:“這下應該就差不多了,這樣,等於我們今天也算是做了不少事了。”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這位老哥之前在幹活的時候因為我幹活不認真吼過我,但是在此時仍然由衷地佩服他的認真與負責,在這骯臟和壓抑的環境里,凸顯出人類的光輝。



這時,班長拿著手機走了過來,看了看屋內的情況,然後說:“怎麽不幹活了?還不快進去清!”



老哥說:“已經清的差不多了。”



班長說:“你這算是清得差不多了?坑里不還有油嗎?”



“那些油清不掉了。”老哥回答。



“那些油黏在布上,清不掉。”我補充說。



“趕快清趕快清,搞完了這個,整個房間里貼的膠紙還要撕掉。”班長作出重要指示,卻沒有給出任何具體措施,然後指了指房間墻壁上貼的膠紙,估計也是用來防油的,上面同樣板結了很多油漆。



待班長走後,老哥嘟囔著說:“明明就已經可以了,還要搞。”



“你看吧,活是永遠做不完的,你做完這個,他又給你指派別的,別人根本不想讓我們閒著。”我說。







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找一些零碎的地方繼續清理著。結果又被進去的噴漆的老員工趕了出來。



“你們怎麽又不幹活了?”班長看見我們站在門口,走過來問。



“老員工在里面噴漆,我們進去會影響他的操作。所以等他出來,我們再進去弄。”我扶著鐵鎬說。



“你找不影響他的地方幹不就可以了?”班長反問我。



我看看噴漆房間,示意這個房子極其狹小,老員工拿著噴槍對著工件在龍飛鳳舞,而兩個人在里面根本施展不開,更不用說站三個人了。



但是班長依然不依不饒,仍然強行要讓我們繼續幹活。我當時就想一鎬子砸在他頭上,然後把流水線上的工件挨個敲爛。顯然,他的態度就不是一個讓人幹活的態度。







我們想換一雙勞保手套,因為一通幹下來手套已經不能用了。班長指了一個地方,讓我們自己去拿。



那個地方正放著我之前搬來的紙盒子,然而現在里面沒有一雙手套了。之前搬過來時這里面放著的幾十雙手套全部被拿走。老哥跑了很多地方問才拿到一副新手套,但是那已經是最後一雙手套了,沒有我的份。我只能套上已經不成樣子的舊手套,手指插到手套的掌心處就再也插不進去了。



老哥看看手表,這才淩晨一點多,還有7個半小時要熬,整個世界好像變成了慢鏡頭,我陷入了絕望。







王哥被班長叫過來打些“清漆”過去(由於他們說的是陜西話,加上我並不了解廠內材料的名稱,所以不能確定這個是不是叫“清漆”),王哥似乎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手上拿著一個塑料盒子,隔著場地上碼放好的工件,指著一桶透明液體問班長:“是這個嗎?”



“叫你打就打!”幾步路的距離,班長也不走過來,只是在那里吆喝。



在王哥要打漆的地方,除了那桶透明液體,還有好幾桶液體,王哥並不知道自己要打的是哪一個。



“是這個嗎?”王哥還是要確認一下。



“趕緊打過來!清漆!”班長繼續喊。



王哥遲疑片刻,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裝了一盒子的透明液體,然後小心翼翼地端過去。



不一會兒,王哥端著盒子又跟班長走了過來。



班長臉上有明顯的慍色,對王哥吼道:“倒掉!”



王哥也不知道是否要倒在原來的桶子里,還在遲疑中(因為裝出來的液體再倒回去可能會污染那桶液體,王哥有這個顧慮)。



“我叫你倒掉!”班長繼續吼道。



王哥沒有辦法,只能將透明液體倒回原來的桶子里。



這時候班長一邊走開,一邊回頭說:“把清漆裝過來!”



王哥再次面臨選擇的困難,由於班長已經走開,王哥仍然不知道該打哪一桶,最後裝上了黑色的油漆。後面就沒有再走回來了,看來這次王哥選對了。



而彭哥那邊則是清理工件上不需要噴漆的部位噴上去的漆,他在這邊清理著,老員工在另外一頭補漆著。有時候補漆的噴罐直接對著他的臉的角度噴,噴得他眼鏡都睜不開。







“感覺怎麽樣?”王哥、彭哥和我來到洗手間,我問道。



“他媽的,班長搞我的時候我就應該直接給他甩臉色不幹了!”王哥罵道。



“其實還行,活能夠幹的下來。”彭哥說道。三個人的意向各不相同。



“我是實在不想鏟油了,實在幹不來。”我說道。



“那怎麽辦?”王哥問我。



“直接不幹了吧,”我說,“這才幹了半天,了解了里面的情況,直接跑也是好的,及時止損。難道你還要給他幹上一整個晚上的活然後說不幹了?”我說。



“那就直接跑吧!”王哥說。



而彭哥則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崗位。



王哥和我脫掉防護服,給班長交還了反光背心。然後走出車間,接著邁出廠門。坐在廠門口的馬路牙子上,我們抽了根煙。











2月24日半夜2點鐘,廠門口卡車還在載著各種材料和加工好的車橋不斷進出。晝夜不停的流水線,不斷生產著的是社會主義現代化新中國明天的輝煌,是還在後頭的好日子,是越來越有盼頭的生活,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偉大勝利,也是無處可去的下層社會的窮人們的唯一歸宿。萬千在如淤泥一般的壓抑與黑暗中掙紮著、服從著、被欺騙、被壓榨和互相傾軋的無奈勞動者們,在閃耀的聚光燈永遠無法觸及的黯淡而遼闊的角落里,支撐起了整個文明世界的宏偉壯麗。







昏黃路燈的燈光下,黑色的樹木在寒風里搖曳,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太坑人了,之前中介跟我說都是一些打螺絲補漆之類的輕松活,結果一上來就這。”王哥吐出一股煙氣。



我的膝蓋非常痛,終於可以坐下來得以喘息:“都是騙人的,臨時工肯定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



“還好我們提早跑出來了,”王哥說道,“你不要看那些人還在廠子里,有人還會做一些比我們更輕松的活,都是假象。遲早會幹苦活累活的,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幹了兩三天三四天就跑出來的人?可能他們前面做的活還比較輕松,越到後面就越受不了。我們第一天上工就了解到這些,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總比幹了幾天受不了給他們打白工好,要幹滿七天才能拿到錢呢。”



“而且幹滿七天也不見得就能拿18塊錢一小時的工資,還會有各種費用。”我把我在領勞保用品時候的見聞講給王哥聽。



“他媽的太黑了,明明是他們用的,最後反而算到臨時工頭上。”王哥憤憤不平。



“而且本來班長已經給我們分配好崗位,我去學開天車,你去學補漆,結果章主任跟他秘密談話以後,感覺他整個人就變了,我們做的也不是原來班長說好的活。”我說。



“他們就是想把人逼走,要麽就簽長期工。如果不做長期工,別人根本就不會把人當人看,就給你派最臟最累的活。”王哥說。王哥無法做長期工,因為他的家在富平縣,家里有幾畝櫻桃,而父母腿腳不便,五月份前後的時候要回去幫家里收櫻桃,所以在這段時間只能當臨時工混過去。







我們都感到很累,簡單聊了幾句就回去了。由於他住在廠區外廠方的宿舍里,因此第二天白天搬到我這邊來住幾天。我們手指甲縫里的油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褪去。



之後這幾天我們繼續找工作,跑了很多地方,但是都無功而返。王哥今年已經39歲,而現在招工很多地方都把年齡限制設置為18-35(盡管我觀察找工作的人和廠內工作的人,面貌普遍都比在廣東看到的年齡更大一些),再加上這邊的廠子大多數要簽長期工,而王哥只能接受短期工,因此工作就分外難找。







2月28日,王哥繼續在外找工作,前往西安市區去嘗試面試一個圖書整理的工作,而我因為膝蓋疼,難以繼續在外面走動,就沒有一起去了,坐在床上把這篇文字打了下來。雖然我也約了一個明天的面試,但是我也不知道未來到底該怎麽辦,不再像之前那樣自信心爆棚、對未來的工人生活抱有期待了,甚至又開始在疲勞中陷入易怒、焦躁的小資產階級式的精神疾病(這種病就是沒做事前是飄的不能再飄的機會主義,而在遇到挫折後逃跑,變成了逃跑主義)。一切都陷入了未知的迷茫中,盡管我不知道什麽樣的未來會等待著我,但是還是繼續走下去吧。也許我的一生會很短暫,就像手中的香煙一樣消逝於隨風飄散的雲霧,但是,我希望在這樣的生命中,也能追尋到自己的意義。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它處於什麽位置,取得了什麽方向上的什麽成就,不然的話,如果用那樣的視角去審視世間的每一個人,絕大多數的人生命都沒有意義。而生命的真諦,至少對於我來說,在於每個人(不論是什麽樣的人)通過自己獨有的方式,解放自己,實現自己的自由,並且在這個過程中,與別人聯合起來,共同實現屬於人類自己的自由。

我在生產和生活的面前當了逃兵,證明了自己的蒼白無力,但我寫下這些東西,向大家揭示我所看到的社會與生活,希望能夠給你們帶來一定的參考性意義。











基於這幾天的經歷,可以作如下粗略總結。



1. 證實了之前在廣東的時候,所了解到的臨時工與正式工的區別及其矛盾。在臨時工群體這里,不僅遭受著中介的克扣、廠方的壓榨,同時也遭受著正式工群體的傾軋。這樣的傾軋狀況,雖然不乏反例(比如前面的那位眼鏡老哥的班長待他們就很好,他們上白班,基本上只工作了兩個小時,剩下的時間由於輪不到他們幹活,他們就在那里聊天,非常輕松),但仍然是一種總體性的趨勢。



2. 內地的工作並不比沿海更好找。從鄭州西安兩地的情況來看,這邊的工作市場也趨近飽和,剩下的工作就是一些不怎麽好的崗位。一般不怎麽好的崗位與工廠,人員都是一邊進一邊出的(因為很多人受不了那活),所以雖然有些企業仍然在不斷招工,但也仍然是處於一種接近飽和的狀態。也就是說,勞動力過剩的情況因為訂單減少、工廠倒閉與疫情放開繼續加劇,是全中國的普遍現象。



3. 與珠三角地區不同的是,這里的中介也許沒有珠三角那邊那麽過分,可能相對來說好一些,盤剝得也少一點。因為像王哥和彭哥他們就是中介招進來的,但是也有18塊錢的時薪。



4. 目前去過的幾家西安的工廠,無論是在外面找工作的人,還是廠內工作的人,整體上的年齡都會比珠三角地區的要大一點,很多中年面孔。



5. 在聊天的過程中,感覺相對於珠三角地區,這邊工人的鬥爭意識更加薄弱一些。我在珠三角地區所接觸的求職者,相對而言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更加全面一些,可以在聊天中很容易將話題上升到整個社會的情況,並且進一步剖析生產與消費的問題。而在這邊就進行得比較困難,除了“找工作的人很多”,就無法將話題進一步延伸(他們甚至不會意識到大批工廠倒閉也是現今找工作難的一個因素,繼而就不能看到社會整個工業訂單減少的情況)。聊天中最激進的內容,也不過是“地方政府的腐敗”,無法上升至全局。這和文化素質有一定相關性,但文化素質水平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在內地,從事農業生產的半無產階級(就像王哥這樣)較於沿海地區更多,他們退回老家也更方便。這樣的半無產階級,從有土地的角度而言,同樣有著一定程度的小資產階級的保守性質,除非他們的土地全部被拔掉,完全無法撤退回農業生活,才有可能激進起來。除此之外,內陸地區相對封閉的文化思潮,也促成了觀念上的保守性質(而文化思潮上的封閉,也有可能和內陸的農業生產模式有關)。當然,這個第5點,也同樣與第3點和第4點一樣,有著較強的主觀性和片面性,所以需要謹慎考慮。



6. 由於像卡車廠這樣的重工業的工作比較繁重,因此年輕人往往不愛去。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麽我在廠內看到的工人整體年齡稍微偏大些。相較而言,年輕人更喜歡去電子廠之類的非重工業產業。



7. 一般而言,臨時工的鬥爭性比正式工更強,普工鬥爭性比技工更強,年輕人的鬥爭性比中年人更強,無地工人鬥爭性比有地農民工更強(當然,這只是一般性的討論,還需要進一步考慮具體的情況)。因此,在預測未來鬥爭形式時,不僅僅可以考察地域因素,也可以考察行業因素乃至於人的因素。而如何將不同的群體團結起來,也會是鬥爭中一個需要考慮的重要問題。

一次微型維權事件短記





我目前居住的地方,是在西安高陵區的一個工業園區的村子里,四面都是工廠,而村子里基本上都是老人。這些老人把自己房屋的一些房間改造一下,然後租給工人,或者租給中介作為宿舍。在我租住的房間旁邊,就是兩間中介的宿舍。由於屋子的隔音並不好,我可以經常聽到宿舍里工人們的討論。



在這里住的工人都是臨時工,由於廠方宿舍已滿,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中介把他們安排住在這里。每個人的租金是150元一個月,押金125元,水電費自理,帶獨立衛生間的4人間(但是面積大小和我租的單人間一樣,我的房間是直接向房東村民老大爺租的,400塊錢一個月,等於是中介作為次級房東可以賺200塊錢一間一個月,除此之外,只有工作滿了一個月才能退房間押金,未滿一個月者不退)。



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宿舍里的各種聲音。他們有些人是2月十幾號來的,有些人是二十幾號來的。臨時工們熱愛生活,在工作之余會有各種娛樂,他們的性格也各不相同:有個兄弟唱歌非常好,每天下班都是唱歌回來,音準非常不錯,而情感也非常飽滿;另一個兄弟是王者榮耀的大神,經常聽到他在遊戲中指揮隊友的非常激動的聲音;還有一個染著黃頭發、兩只手臂上都紋著紋身的帥哥;還有兩個戴著眼鏡,看起來非常文質彬彬的兄弟;除此之外還有兩個我沒有打過照面的兄弟(可能是因為是他們在上晚班的緣故)。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每天晚上除了發出遊戲的聲音、唱歌的聲音還有抖音快手外放的聲音,還有他們討論工作的聲音。



兩個宿舍的人,都屬於一個中介公司,他們也都在車橋廠里工作(就是我之前跑出來的那個廠子),由於這層關系,兩個宿舍的人也會經常串門。一般來說,討論工作都是在抱怨幹活時的勞累與繁重。







“這狗工廠就是讓小時工一個人幹兩個人做的活!”遊戲大神哥的聲音說,“那些老員工根本就是在把小時工當畜牲用!”



“在這里根本賺不到什麽錢,”音樂哥一邊給舍友算賬一邊說,“他媽的說好的上六休一時薪21,結果基本上是上一休一,我還是回渭南去算了。”







音樂哥說的這個情況,是工廠對臨時工的安排。黃毛帥哥說,這是因為訂單少的緣故,所以對臨時工的需求也就不那麽大了(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至今該車橋廠都還在招臨時工。也許原因是後招的臨時工比之前的臨時工工價更低一些,像我比他們晚幾天來,結果我進該車橋廠的時候時薪是18(雖然只幹了一晚上就跑了),這樣,廠方通過低工價的臨時工擠走相對高工價的臨時工)。而上一休一的惡果就是,等於是2天賺200塊錢左右(臨時工們絕對不會拿到一天12個工時,而是9-10個),一個月到手只有3000多,就這還沒有包吃住。







“我沒辦法回去,我家離這里有點遠。”眼鏡哥中的一位說(由於兩位眼鏡老哥的聲音有點像,我沒辦法分辨是哪位說的,不過兩人的立場也是比較相似的)。



“我肯定要回去啊,不想在這里幹了,”音樂哥說,“你沒辦法回去是你家太遠了,我的話家里比較近就可以直接回去。







最開始我還以為只是說說抱怨一下而已,該上班還是要上班的,結果第二天上午10點多,音樂哥就氣沖沖地回到了宿舍,並且和舍友說了自己今天上工的遭遇。



音樂哥直接不幹了,直接原因是他的班長甩臉色,指著他要他去幹一個活,還說“就讓他一個人在這里幹”,幹的活比較重,而且說的話也非常難聽。



這讓音樂哥很生氣,因為他們看不起小時工的樣子非常醜惡。







“你們就是來這混的,就是來這掙小時錢的,所以讓你去幹這活怎麽了!”音樂哥覆述了他在和班長對峙的時候,旁邊兩個老員工對他說的原話,一副非常看不起臨時工的樣子。這讓音樂哥非常憤怒,感覺人格受到了踐踏,但還是在那據理力爭。



“你這樣搞,我要直接把你的錢扣掉!”班組長威脅說(當然是由音樂哥的覆述)。



“那管你扣我多少,你給我結錢!”音樂哥看準了班組長在狐假虎威虛張聲勢地裝逼。



“誰讓你來的你找誰去拿錢!”班長說。



“你不是要扣我錢嗎?把我剩下的工錢給我!”音樂哥進一步威逼。



雙方在那里拉扯了十幾分鐘(還是由音樂哥的自述)。



“我的工資是勞務中介發的,你能扣我錢?你有權利扣我錢?你就在這里跟我裝逼吧!”音樂哥最後揭示了班長故作聲勢的虛假之處,說道。



“那你去找你的勞務公司去。”班長說。







聽完音樂哥的遭遇,舍友的情緒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大家紛紛都說起了自己廠里的遭遇。聽上去都比較類似,都是正式工看不起臨時工、指派臨時工做各種臟活累活之類。看來,這是全中國的普遍現象。







“他媽的,已經這樣好幾次瞧不起人了,前幾次我都忍了,這一次實在忍不了了,他媽的不把人當人看!”音樂哥憤憤說道。



“他們正式工就那嘴臉,就不讓臨時工好過,前面讓我一個人去搬運幾十多斤重的工件,把我的手臂都拉傷了,現在還痛。而他們正式工,就盡他媽的幹點輕松的活。”大神哥說。







音樂哥把宿舍四個人召集起來,討論是去是留。



和音樂哥同是渭南人的大神哥也早就不想幹了,表達了辭工的意向。而兩個眼鏡哥則還想在這里多幹一段時間,他們的家離西安比較遠,出了廠也不知道再去哪里。



事情已經決定,音樂哥決定聯系中介結錢。











下一天,3月8日中午,中介來宿舍談離職結錢事宜。由於我當時在房間里戴耳機聽音樂,所以沒有聽到具體事項。但是中介離開之後,過了一會兒,隔壁再次傳來了叫罵聲。

原來是中介在宿舍里條件談的好好的,工錢什麽都談妥了,結果離開之後給音樂哥又發過來語音,說他們是“自離”。而自行離職,是沒有工錢拿的,所以實際上的意思就是,中介想把工資賴掉。但實際上,這邊的普遍情況都是幹滿7天就有工資拿,這一點也是前面中介跟他們說好的。







“怎麽辦?找勞動仲裁吧?”有人提議。



“先不說勞動仲裁有沒有用,就說為了勞動仲裁跑手續,可能都要個十幾天,而且到處跑也要花費,更何況都不知道最終結果是什麽,等不起那個。”音樂哥說。







音樂哥再次撥打了中介的電話,威脅中介,如果不結工錢,就找勞動仲裁,不行就報警。中介說,不怕他找勞動仲裁,也不怕他報警。



聽到這里,我就知道這是一起勞動糾紛了。在之前,我其實很想和他們建立交流,但是苦於沒有什麽身份和契機,所以就沒有采取行動。而現在,這個事情已然發生,只要是去維權,那麽人越多越好,不管怎麽樣,我都可以給他們增加一個人頭而對他們有益。於是我推開了他們宿舍的門。



音樂哥正在跟警察打電話。







“你們簽了合同嗎?”警察問。



“簽了。”音樂哥回答。



“合同上怎麽說?”警察問。



“沒有合同,那個合同是我們在車上中介讓我簽的,只有一份,他們收上去了,我們沒有。”音樂哥說,隨後交代了後續事情的經過。



“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聽了音樂哥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以後,警察方面如是說道,“你們可以去找勞動監察大隊,他們管這個事的。”



“問題是我們是出來打零工的,不可能為了這個等走流程十幾二十天,我們打工的根本等不起,你們直接來就行了。”音樂哥說。



“我們不管這個事,去找勞動監察大隊。”警察方面在覆讀。







雙方扯了十分鐘,無果。



大神哥也在報警,盡管接電話的女聲聲稱自己只負責轉接工作,並且這些事也不歸他們管,但是大神哥也仍然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最終也無果。



眼見還是沒有辦法,音樂哥再一次報警。







“說了這些事不歸我們管。”警察說。



“不歸你們管不會你們管,但是你們是人民警察啊!現在人民有困難,找你們不行嗎?難道你們對人民的困難坐視不管嗎?嘴上說的為人民服務,結果人民有困難根本不上。而且我們也不需要費什麽事,你們跟我們和中介在一起談一談就可以了!”音樂哥說。



“這樣的事情不歸我們管,去找勞動監察大隊。”手機通話揚聲器里,對方還在那里踢皮球。



“警察同志,”我湊近音樂哥的手機,“現在我們有困難,你們還是要來解決的。而且如果你不管的話,還有更多人的工資也會被拖欠,到時候都串起來造成社會群體性事件怎麽辦?中介敢扣我們的工資,就敢扣其他更多人的工資。討不到工資我們就要鬧起來,到時候鬧事了,對你也不好吧?”



“對。”音樂哥說。



“問題是他們沒有違法我們根本管不了。”



“難道他們沒有違反勞動法嗎?”雖然我並不懂勞動法,但是我還是這樣說(因為我感覺對方也不太懂法),“中介克扣工人工資,這難道不是違法嗎?”



“對啊,他們這中介難道不是詐騙嗎?他在欺詐我們啊!前面說的好好的,結果最後又不給工錢了!”音樂哥說。



“這要去找勞動監察大隊。”對方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但態度似乎有些軟化。



“就算要找勞動監察大隊,你們哪怕來搭個橋也是好的,至少要參與一下吧?”我說。







也許是對暴力機關的震懾起到了作用,也許是禁不住我們的軟磨硬泡,或者各方面的因素都有,最後對方終於答應了出警,約定到車橋廠門口見面。







“多搞點人過去。”我對音樂哥說。



“對,顯得陣仗大一點。”音樂哥說,他把兩位眼鏡老哥叫上,接著把隔壁宿舍的黃毛帥哥叫上,加上大神哥再算上我,一共六個人。除了這些人之外沒別人叫了。



黃毛帥哥爽快地答應,而兩位眼鏡老哥似乎有些猶豫。因為他們還想在廠子里繼續幹活,怕對他們影響不好,但是最終還是決定一起去看看。







我們從村子里出來,走到車橋廠門口,遠遠地就看見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在那里停著,兩個警察在那里站著等待。



兩位警察板著的臉鐵青,儼然一副大公無私的人民警察模樣。



兩位眼鏡老哥在遠遠地觀望著,音樂哥、大神哥、黃毛帥哥和我走上前去(黃毛帥哥雖然也想在這里繼續幹下去,但還是沒有畏懼什麽)。



音樂哥向警察再一次地介紹了來龍去脈,警察接著簡單問了一些基本信息後,讓音樂哥打電話給中介,讓他來。



音樂哥撥通電話,然後遞給警察,想讓警察直接跟中介說。警察示意音樂哥先接。



第一次通話還沒說什麽,中介就快速地掛斷了。



音樂哥第二次打過去,說他已經報了警。



中介說,報了警就報了警。



音樂哥說,警察讓你過來。



中介要求音樂哥把電話給警察,音樂哥把電話給了警察。



警察對著電話簡單說了幾句後,不一會兒,中介就開車過來了。







一上來中介沒理我們這邊,就直接和警察說話,幾乎是一種討好的語氣,說什麽現在出來工作都不容易,他如何體諒臨時工給他們找工作提供住處,他要如何如何給臨時工結算工資,絕口不提他自己說的“自離”的事情。



音樂哥看到中介想用話術把自己之前的醜陋嘴臉圓過去,正想說些什麽補充。結果中介直接吼道:“閉嘴!你插什麽嘴!我在和警察說話呢。”



警察也示意要聽聽中介怎麽說,於是音樂哥也就不說話了。



除了極力粉飾自己之外,因為自己本來就理虧,中介實在也並沒有什麽狡辯的余地,直接同意結清工錢。



聽到了中介在警察面前口頭同意了結錢之後,音樂哥笑了。







“那麽,你們這樣沒有問題了?”警察問。



“沒有問題了,”音樂哥開心地說,轉而對中介道,“你們這些中介,就是橫得很!黑中介!”

眼見事情已經解決,我們一行人也就回去了。



“其實這種事情不歸我們管......”警察還想對我們一行人說些什麽,但是我們已經扭頭就走了,剩下那個在警察面前像個哈巴狗一樣的中介在那跟警察嘮嗑。











“學到了吧?”音樂哥得意地對兩個眼鏡老哥說,“我現在就擔心你們,要是你們要出來的時候也被卡錢了,就直接報警。”



“不僅要報警,而且下次還要在下午1點鐘的時候搞,因為下午1點鐘的時候就是這些中介把人召集在廠門口的時候,直接在那里喊‘xxx中介不給錢還我血汗錢!’讓他們根本招不到人!”大神哥說。



“最好再打個橫幅。”我說。



“對對對!打個橫幅標語什麽的。”大神哥說。



“報警的意義就是讓中介好好說話,你看在警察面前,中介就換了副嘴臉,根本不敢說什麽自離。”音樂哥說。



“警察在場就等於給了他們一種威懾。”大神哥說。



“走勞動仲裁什麽的根本就不靠譜,你看我一報警,馬上就解決問題了。走勞動仲裁,又要花時間又要花精力又要花錢,哪里有那麽多時間精力去搞勞動仲裁?”音樂哥繼續總結道。







看到了兩位工友討薪成功,兩位眼鏡老哥也是非常開心。除了工人之間的友誼之外,他們對以後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也就知道怎麽做了,屬於是有了經驗。







“那如果後面他們中介又反悔又不給工錢怎麽辦?”黃毛帥哥問。



“再不給就再報警!一直報到他給為止!這一次是在廠門口,下一次我要直接讓警車去工工廠里面去!”音樂哥說,“想必他也沒有那個膽子不給錢了。”







一行人走著說著,不一會兒,回到了村子里。在我們住的屋子面前,中介已經在那等著了。他是開車過來的,看來也沒有跟警察嘮嗑多久。







“今天你們就別住在這里了。”中介過來的意思是要把音樂哥和大神哥趕走。



“不用你說,我們今天就回渭南。”音樂哥藐視地看著中介說,讓中介看起來像是吃癟了回來找補的一樣。







雙方算清了水電費、住宿費(押金不退,而且未住滿月按15塊錢一天計算)還有一些其他雜費,音樂哥和大神哥不想再扯皮,也就不再在意這種細則,趕緊讓對方算清完事。



而工資的發放,也是扣扣索索的,3月21日發他們2月份的工資,4月21日發他們3月份的工資,而且還要指定招商銀行(但是在把他們招過來之前,說什麽銀行卡作工資卡都可以,中介說是:“情況有變,都是按公司規定來的”)。







“你們這些中介就是橫慣了。”音樂哥淡淡地說,一種勝利者的口吻,對中介反覆找補與克扣不以為意。







和中介談妥了以後,大神哥經過他的朋友,在渭南找了一個發黃色小卡片的工作,1張1毛多,每天發2000張,也就是一天200塊,需要拍視頻為證,發卡片的形式把小卡片插到別人車上(黃毛帥哥說,他也在廣東幹過這樣的工作,一般都是下半夜幹)。音樂哥和大神哥約了6點前往渭南的車,離開了西安。



盡管我在這次事件中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幫助,僅僅起到了一個充人頭的參與作用,但也從中學到了不少經驗。











從這次事件中,可以作如下粗略總結:



1. 繼續證實了臨時工與正式工之間的矛盾,的確具有普遍性。並且就音樂哥這個例子來說,對立恐怕也是非常深刻的。不僅在體力勞動強度與待遇方面雙方有差別,並且在正式工的傾軋之下,臨時工的精神與社交方面也同樣受著委屈。



2. 內陸地區的訂單也同樣減少了,從廠方對臨時工上一休一的安排可以看得出來。這樣的安排,一方面是降低臨時工的用工量,另一方面則是擠兌相對而言比較高工資招進來的臨時工。因此在內陸,似乎也同樣有工價繼續降低的趨勢。這說明工業的困境不是僅局限於沿海地區,而是整個中國。



3. 由於臨時工的流動性、分散性、思想與行動意向的不一致性,大規模的臨時工維權可能會存在困難(盡管有著鄭州富士康的例子,但鄭州富士康事件的成因相對來說非常特殊,交織了疫情在廠區內肆虐與封閉、政府行政命令、工人人數規模龐大、廠方悍然篡改電子合同等原因)。就像這次微型維權事件,把筆者算上也就只有6個人。



4. 除了第3點,臨時工的經濟關系上的直接矛盾對象是勞務中介,這就造成了臨時工直接和廠方的矛盾難以上升為對廠方的直接經濟鬥爭(而鄭州富士康事件,則是在政府的擔保下臨時工與廠方直接簽約的,與一般對勞務中介簽約的臨時工有區別)。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一方面經濟鬥爭被轉移至廠外,而另一方面,臨時工與工廠的矛盾,反而就退化為臨時工與正式工(包括正式工中間的小領導)之間的關於勞動強度與待遇問題之類的矛盾了。在什麽條件下能夠將矛盾還原為勞方與資方(而不是中介)的矛盾,應該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也許要基於某種客觀條件實現(如鄭州富士康事件),也許也可以通過某種主觀因素實現(例如如果中介還不給錢,音樂哥要鬧到車橋廠里去,影響他們的生產與名聲)。



5. 大多數勞務中介,文化水平很低,法律素質薄弱,習慣於欺騙工人牟利(例如音樂哥提到他們是在車上簽合同的,這與在廣州時梁哥與筆者的東莞之行有異曲同工之妙,並且也不會把合同給臨時工一份),並且還有各種盤扣費用(例如這次事件的房租等,除此之外,音樂哥他們被帶去做體檢花了160塊錢)。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醜陋東西。他們很多人,原先本應該屬於工人或者農民,最後卻幹了這種靠吸食同胞兄弟血肉的行當,並且對下蠻橫無理,對上盡欺媚之能事(正如這次事件的這個中介對臨時工與對警察態度的差別一樣),是兩面三刀的下賤貨色,是資產階級的幫兇。



6. 像音樂哥這樣的工人,已經意識到了勞動仲裁流程難以達到他們的預期目的,轉而尋求警察的幫助。而警察之所以能被調動,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們害怕社會群體性事件真的發生。因此,盡管最終還是由警察出面來“調解”,但實際上已經走到了非法鬥爭的邊緣,因為除了對警察軟磨硬泡之外,臨時工方面是用宣稱鬧事為手段去“震懾”暴力機關的。而一般的勞務中介,如果沒有什麽過硬的社會關系,也就只能在警察的威懾前把臨時工的訴求解決(而很多勞務中介其實都是草台班子的臭魚爛蝦,他們只不過是欺負老實人欺負慣了)。而警察也說,“這本來不是他們該管的事”,只不過最終他們還是來了。如果去走勞動仲裁這樣合法的流程,一方面臨時工不知道最終的結果是什麽,結果不一定能如其所願,另一方面臨時工東奔西跑四處打工,也難以為了一個仲裁結果耽誤自己本來就奔波到不行的生計,並且臨時工往往最多做兩三個月就走人,為了一點錢守一個仲裁結果也有些得不償失。

而如果工人的鬥爭對象是受到統治階級保護的一般資本家,那麽叫警察也就基本沒有用了,這時候,也就需要現實的經濟鬥爭去實現了,而不是僅僅宣稱鬧事。

也就是說,對於微型小型維權事件,當對方的社會能量不那麽強的時候,可以直接找警察解決,因為這會事關可能出現的社會群體性事件(盡管在此次事件中我們只有6個人,但有時候虛張聲勢並不是一件壞事)。而當對方的社會能量足夠強大,那麽也就要組織大規模的維權活動了,而這樣的維權活動,要緊緊扣住經濟鬥爭,但是要威脅到社會穩定。合法性比較強的維權活動,從微觀和宏觀上看,似乎都不太有出路。



7. 勞務中介都是臭魚爛蝦,他們的可替代性很強。因此如果臨時工想要維護自身的權益,也許真的要結成一定的群組團體。這樣的群組已經有雛形了——例如大神哥就通過朋友介紹去渭南發黃色小卡片(盡管這不是工廠的活),並且帶著在這里結識的音樂哥一起去。這樣的話,他們認識的人會越來越多,四處打探工作消息也會更加靈通。只要人足夠多,並且關系的強度尚可,可以約著一起去某地某廠工作,這樣的團體就能夠和勞務中介叫板(而不像我們今天只有六個人還要請警察過來),甚至取代勞務中介直接和廠方談判直招臨時工。

如果能夠做到取代勞務中介和廠方談判直招,一方面可以讓臨時工群體少一層中介的欺騙與盤扣,經濟利益更大,把中介這種吸食人血的害蟲餓死;另一方面,也就使臨時工與廠方的矛盾還原成為了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臨時工經濟鬥爭的直接對象不再是中介,而是廠方本身了,並且一旦涉及到對廠方的直接鬥爭,正式工也就有可能被動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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